希姆博尔斯卡诗6首

◎李以亮



考古学


呵,我可怜的人,
看来我们在我的领域取得了一些进展。
从你第一次称我为考古学开始
几千年过去了。
我不再需要
你的石雕神像,你的铭文清晰可辨的废墟。

无论你给我看看什么东西
我都会告诉你你是谁。
有的在底部,有的在顶部。
一台发动机的残片。一只显像管的颈部。
一英寸的电缆。化为尘土的手指。
或者比这更少,更少。

我使用一种
你那时不可能知道的方法
从无数的元素中
我能唤起记忆。
血的痕迹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谎言自动爆光。
密码自动发出回响。
怀疑和意图自动大白于天下。

如果我想
(而你不能确定
我会),
我会看穿你喉咙的沉默,
从你的眼窝
读出你的观点,
从无数的细节里使你回想起
你对生命的期待,除了死亡。

让我看看你在身后
留下的虚无
我将从中建造一片森林和一条公路
一座机场,卑鄙,温柔,
一个消失的家。

给我看看你写的小诗
我就会告诉你,为什么没有
更早或更晚一点写出来。

哦,不,你误会我了。
留着你那张涂鸦的
可笑的纸。
我最终需要的
是你的那撮土
以及很早以前就已消逝的
那股焚烧的气味。



大人物之家


大理石用金色的音节告诉我们:
这位大人物在这里生活、工作、去世。
这是他亲自用砂砾铺成的花园小径。
这是长凳——不要碰——他自己凿石,
从这里——小心台阶——我们进入房子。

他费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恰逢其时。
注定要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在这所房子。
不是在住房项目上,
不是在没有家具而空着的房间里,
不是在陌生的邻居中,
不是在学生实地考察也很少达到的
十五层楼上。

他在这个房间里思考,
他在这间凹室里睡觉,
他在这里招待客人。
肖像,扶手椅,书桌,烟斗,地球仪,
笛子,破旧的地毯,安有落地窗的门廊。
在这里,他跟裁缝和鞋匠互相鞠躬致意,
他们为他定制外套和靴子。

他与相框里里的照片不一样,
塑料笔筒里的圆珠笔干涸了,
从商店里买的衣服放在衣柜里,
一扇窗户看着外面的云,而不是路人。

他快乐,还是悲伤?
这不是重点。
他仍然写信坦言心迹,
从没想到它们可能会在途中被拆开。
他仍然写下细致而坦率的日记,
知道它不会在搜查中被没收。
最使他害怕的是彗星的飞行。
世界的末日那时还只掌握在上帝的手中。

他很幸运没有死在医院,
没有死在某个白色的不知名的屏风后面。
还有一个人守在他的床边,记住他含糊不清的话语。

就好像有人给了他
可重复使用的生命:
他把书送出去装订,
他没有从账簿上删除死者的名字。
对他来说,他在房子旁边的花园里
手植的树还在生长,比如胡桃
栎树,榆树,落叶松,
和白蜡树。



锁链


酷热的日子,狗窝和一只拴住的狗,
几步之遥,就是一个装水的浅碗,
而锁链太短,狗无法触及。
对情景,我们不妨补充一个细节:
我们的锁链往往要长得多,
且不被看见,
所以我们得以自由地
侧身而过。



一只狗的独白


什么品种的狗都有,我却被选中。
狗证上,我的级别优越。
我的血管里,流着狼的血。
我生活在高处,呼吸着风景的芬芳:
阳光普照的牧场,新雨过后的云杉,
白雪覆盖的土地。

我有一个体面的家,仆人悉听吩咐,
投食、净身、梳理,
带我悠闲地散步。
他们待我彬彬有礼,这是应该的——
他们知道我的主人是谁。

即便杂种狗也能寻个主人。
但是,且小心——不能随意比较。
我的主人大有来头。
扈从伴随身后,派头十足,他们跟随他,
小心翼翼,目光不离左右。

他们对我也总是笑脸相迎,
难以掩饰内心对我的嫉妒:
只有我有此特权
轻快地跑去迎接他;
只有我可以磨蹭他的裤管,跟他说再见;
只有我有此资格
把头贴上他的膝盖,
让他抚摸,给我搔庠;
只有我可以假寐,
当他俯身对我耳语。

他常常对人发火,声色俱厉。
他咆哮,如同我狂吠,
从墙这里冲向墙那里。
我想,除了我之外,
他谁都不爱。

我身负重担:等待他,信任他。
因为他刚一出现,马上就会消失。
什么事情让他留在山下?我不知道。
我想一定是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
就像在我与猫之间——以及我和那些
具有多动症的家伙之间。

命运乖蹇,时好时坏,变幻莫测。
春天又回来了,
他却没有出现。
家里乱成一团。
手提箱、衣厨、行李被塞进车子。
车轮嘎吱嘎吱响着奔下山去,
拐了弯,才没有动静。

走廊上的纸片和布条被烧着,
以及黄色的衬衫、镶嵌黑色徽章的绶带,
许多被压扁的小纸箱。
彩旗倒在一边。

我在一片狼藉中翻滚、跃起,
害怕而愤怒。
我感到有人用嫌恶的眼
盯着我的皮毛,
我仿佛一条丧家之犬
被一支扫把撵了出来。

有人扯我的银项圈,
有人踢翻我的空了多日的饭碗,
有个人离开,出发前
从车窗探出头来,
朝我连开两枪。

他失去了准头。
这让我煎熬许久,
才痛苦地咽气,在一片
没有礼貌的苍蝇嗡嗡叫声中。

我,一只宠犬,
属于我的主人。



这里


我不能为其他地方代言,
但是,在这里,地球上,一切供应都相当充足。
在这里,我们成批地制造椅子和悲伤,
剪刀、温柔、小提琴、晶体管,
茶杯、水坝,和俏皮话。

别的地方东西也许更为富裕,
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他们却缺乏绘画、
显像管、水饺,以及擦拭眼泪的手帕。

在这里,我们有无数带有郊区的地方。
有一些你可能特别喜欢,
给它们取上昵称,
使它们不受损害。

也许,别处也有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
但没有人,不会对其美丽的欣赏。

好像不存在什么别的地方,或者几乎不存在别的地方,
在这里,你被赋予了自己的躯体,
配备了必需的附件,
为了让你的孩子加入到别人的孩子们中间。
更不必说,还有手臂、双脚,以及常常震惊的大脑。

在这里,无知在加班加点,
总有什么在计算、比较、衡量,
并从中找出原因和结果。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在这里什么都不久长,
因为自古以来自然法则就主宰着一切。
但是请注意——自然法则也会疲劳,
有时还需要长时间的休息
然后,再启动。

而且我知道你接下来在想什么。
战争、战争、战争。
不过在战争与战争之间也还有停顿。
立正!——人都是邪恶的。
稍息——人是善良的。
立正时,废墟产生了,
稍息时,房子被满头大汗地建造了出来
并且很快有人住进去。

在地球上的生活,费用不高。
比如做梦,便无需花钱。
幻想只在破灭时,代价高昂。
身体则自有其分期付款的方式。

此外,补充一点,
你乘坐的所有行星的旋转木马是免费的,
你还搭乘了星际暴风雪的便车,
所有时刻都是那么地令人眼花缭乱,
在这里,地球上甚至没有什么东西都来得及颤抖一下。

请仔细看看:
桌子还立在原处,
纸张仍然摆放在展开的地方,
从敞开的窗户,空气进来,
墙壁上,没有显示任何可怕的裂缝
刮来大风,将你化为乌有。



写给我的诗的一首诗


最好的情形——
我的诗,被认真地阅读、
讨论、记住。

比较差的情形——
读读而已。

第三种可能——
写过,
但马上扔进了垃圾桶。

还有第四种走向——
尚未形诸文字,便已消失,
一种私语,独自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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