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丰雷诗歌精选2◎苏丰雷苏丰雷诗歌精选-第二辑
选自诗集《DF公园》 本次共发表两辑诗作。第一辑属少作,选自我的第一部诗集《微笑》(收录的诗作写于2003年到2014年)。第二辑,选自我的第二部诗集《DF公园》(收录作品主要写于2014年至2020年)。这次重整发布,是因为我的诗作散布于网络与纸刊上,较为分散,且其中不少已经过修订甚至不止一次,已不是我最为认可的版本。所以有必要将经过精选、重新编辑的诗作,以相对集中的方式重新发表。 目录: 擦拭 困境 纪念诗 到底是谁毁了他的一生? 我握住记忆 阿拉善行 泸州行 J的一日 乡关何处 DF公园 金身 夏日记梦 母亲颂 巡游 怀念 擦拭 经过一夜才发现 旧宅侧屋的小木门稍稍打开。 这户人家早丢尽了家当, 连这样招引,偷儿都不再光顾。 然而,我总是回来逡巡, 抚摸家什熟悉的头颅和皮肤。 光阴一片片脱落,愈发远离, 仍执着地不断返回,擦亮她们。 困境 赠陈家坪 洁版重庆大厦矗立各处, 仿佛时间凝止不动, 仿佛世界不断朽坏, 人只能这样被吞吐。 你谈妥其间一个场地, 你将是演讲者之一, 述说出中心的基础, 凭良知从废墟举重若轻。 但古典的停电必须面对, 我们虽早已预感, 一位天使又亲来送信, 但我们仍旧摸黑赶去。 暮光中,艰辛的人民 把大厦围绕得稠密, 对此很难直接做什么, 但他们的影子煎煮我们的心。 黑暗里人群不会散去, 大厦东边不亮西边亮, 物质在光亮里蠢蠢欲动, 明天的中心却在黑暗中生长。 纪念诗 离群索居的日子,路过 妖娆的酒瓶就被勾引出 贪恋的口涎。那么就喝吧, 借酒浇浇这群万古饥渴的愁虫, 向热情的酒液索取几丝 短暂麻醉的人世愉悦。 喝完半口杯后,已坠入 迷离的雾色,但我仍记得, 仍记得端起酒杯来一个 熟悉的翻转,让它缓缓吐出 最后的几颗明珠,汇聚在 我耐心等候的手掌窝里。 搁好杯子,用右手食指 向那里蘸取一缕清凉的微火, 揉抹在对称的太阳穴上, 为了目光更长远地明亮。 这是好酒如命的你 遗留给我的教导之一。 到底是谁毁了他的一生?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杜甫《兵车行》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父亲在大清早说出一句诡异刻薄的话,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母亲为此立即在床头与他辩解,争吵, 并且哭泣了一上午,其间还向家族中的一位长者哭诉, 并且宣布以后再也不洗她那可恨丈夫的衣服, 并且鼻孔不断流清水,嗓子也哑了, 并且未来三天都不忘愤愤提及此事, 并且显然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发霉的种子。 作为一个像她这样的被驯化了的女奴, 她对她威权的丈夫向来言听计从,是最称职的贤内助, 他们的团结和谐是由于生存压力、性爱, 是乙醇与水密闭在一只不习惯被打碎的瓶子里。 许是那梦中无尽的操心让他烦躁, 过早醒来后依旧是持续的焦虑, 他胡思乱想,越发觉得这句话是一真理, 他凭借这句话活到了他人生的巅峰。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走村串乡, 凭一身手艺,到处有生意,受到好招待, 他因此储蓄了无限的想象力和无尽的激情, 还练就了喷薄的口才,听上去花里胡哨。 改革春风那时正刮遍神州,处处朝气蓬勃, 在一个就职于储蓄所的远房亲戚的启发下, 他迅速膨胀的内心栽下了一株发财树苗。 八十年代过后,世风一边倒,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 瞧新鲜般钻出浅薄的土地,把热气球般脑袋升到空中。 他一心想赚大钱,更渴望被人喊老板、老板、老板, 那感觉想起来便美滋滋,他开始踩上棉花,活在云上,只把 影子拖在地上,他开始用他那灌木丛般的才智 以及丰富得像浮萍一样的人性毛病, 吹起他想象的有棉花糖味的发财梦大气球。 敢想敢干,且任劳任怨,却不知哪里出了毛病, 他找不到,他的分析粗枝大叶,多么匹配,几乎是必然。 没赚到钱,但他越挫越勇,跌跌撞撞沿着死胡同往里走, 那发财梦的大气球的味道开始涩,开始苦。 没谁愿意犒劳他,那大气球从饱满如新 到萎靡不振,到蔫了,到皱得不像样, 我们不也行走在他同样的路上? 最后欠下一屁股债,他不得不跑路,出外打工, 回到十五年前,拾起老本行,但沧海桑田, 有满满一条大河的委屈但混在人海不愿提。 好在还干得动,钱还能挣得上,因为两个儿子 均长大,均到婚娶年纪,还重新发现, 靠手艺吃饭还是踏实些,有种云淡风轻, 那些过往,像有些坐过监的人,不愿跟任何人提起。 小儿子生活在他身边,跟他学手艺,他为他操心, 先盖栋楼房,然后用大笔礼金为他迎娶了新娘, 他不辞劬劳,又一次罄尽了积蓄,却没有到头。 那活火山的老父亲在某个清晨对那可怜的老母亲说: “都怪你那不争气的肚子,给我生的不是女儿, 毁了我一生!” 我握住记忆 回到我七岁外婆在那里去世, 后来我一直住到初二的房间, 从床铺与板壁之间狭窄的空隙 这魅影的视角,透过白纱蚊帐 探望整个房间……记忆把这已 坍塌的房间装修出若干种熟悉的风格, 当理智说,这并不完全是我的房间, 记忆便耐心切换出另一套画风…… 当我握住那件夏季被单的一角, 外婆用旧衣改制的深褐色薄被单, 它被叮咛要搭在夏日光溜溜睡姿的 环形山上,为了不着凉感冒。 我握住它,透过白纱蚊帐握住 它的粗糙、冰凉、纤细、温暖…… 外婆走来坐到蚊帐边的竹椅上, 轻摇蒲扇,给儿时的我拂来凉风, 我贪婪地凝望着她再次浮现的脸。 我们隔着一道记忆的壕沟, 我想我能飞跃,在剩下的历程里, 就像小时候跃过那道壕沟一样, 赢得邻村那些野孩子的叹服…… 外婆的脸渐变,从去世前七十多岁 疾速往年轻流淌,又从年轻 匆促返回至去世前的七十多岁, 像夏晨的哈气在眼镜片上, 但我铭记那握住的刹那, 那是一个真并待于探寻的世界。 阿拉善行 踩着雨脚穿过阴云的乌发登上 晴天的额头;鹏呆呆地滑翔在 古人没眼福的广袤雪原仙境。 在贺兰山东银川落地,大小巴 切换,顺时针送我们抵达贺兰山 西麓。贺兰山,传说即不周山; 共工的怒触今人已不知其详: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车在山间行,雪在山上落,雪的 迷彩服紧裹高冷的山躯更显魁伟。 翻越后,荒阔戈壁上的公路一根拉面般 吞咽你,荒芜盛大到具足排他性, 它的流动不变荒寒了客串的你。 但这几天里,藏传佛教让你省思, 似乎重点已不是传说中仓央嘉措 于此弘法,而是当地蒙民领受了 那一揽子的方案,他们把自己的 像阿旺丹德尔的孩子贡献给佛陀, 而他们确能领回一套救人的真理。 连绵成莲花座的山呵护的寺庙曾经 更壮大真实,可惜毁后火种孱弱, 现在重建的仿品新得甚是隔膜。 戈壁和沙漠中的古寺院如孤立的菡萏, 突兀的模样或稀缺的景观最是耐看: 想是空乏的天地无所依傍让人抓狂到 想找条地缝,而顽固的大地混沌一片…… 终于,他们撞开寺院大门,俯伏,皈依, 阅读浩瀚的经书,或千万遍诵念经文 才使空茫的心壑,漂浮了一些安慰, 才让令人惊慌的虚无析出一根救命的草茎。 来之信仰的简单一句的不停重复便让 整民族的心灵找到依托,并洁净万分。 倾斜的地域总在寻找平衡的办法。 泸州行 赠西渡、昆鸟、张小榛 我站在百子图广场的巨大凹面前, 被沱江的夜风吹拂,有脱身的轻松。 江边凉爽,夜色朦胧,我们沿着 陡峭台阶一级级下沉,走上江边栈道, 无法看清两岸景色,但感到融入了美。 毛寸江水轻缓流淌,而可能的洪水 会涨到我们的头顶上方,淹没对面 舌头般伸来的热爱生活的社区。边掏出 干巴的碎语边往前走。从悬殊的战场 败下阵来,谈兴跌到人生的低点, 只好用沉默、散步抚慰、修复着 枯涩的内在系统。走过沱江二桥, 江心的细矮泥石坝的用途推高了些许 讨论的热度,但我们的知识并没够着 这里。过后,我们的话更少了。 靠近这边的水稍厚,汩汩朝前涌流, 对面的水贴着江底,显得幽秘沉静。 将近沱江大桥,终于找到一家烧烤店, 我们走进,坐下,开始喝米酒、啤酒, 抽烟,吃肉,比之往常我更贪恋 这缠裹浓郁乡愁的米酒,由着性子 痛饮,我的痛苦被友情的酒杯缓释。 我们开始热络谈话,频频举杯,总是 一饮而尽。友人,意味在此刻在未来 可以相互挖掘相互取暖,尤其是 中间的前辈,他内部的火炬将引领 我们至深至远。希望在长程的对照中 我们愈发相似。我还记得那天启, (如果当时我没说起,那么我现在说出) 它高立在我的眼前:面对腐朽的语言, 我们应该学习在初抵这里时的薄暮中 那天使般的青年,他那漂亮的一踹,就是 我们的工作,我们毕生的任务。 J的一日* J向我叙述他不快乐的一日。 这磨损他生命的复数的一日开始于早八点, 九点他赶到公司,开始朝九晚五的程式。 他的早晨开始得有点晚,并且 可以想象在八点和九点之间 是一阵无意识的匆忙。 昨天下午的实验结果,他严依 工作要求汇报给了上面。 “仅此而已,这些结果跟我 没有活水的内心又有什么关系?” 过于简短的半小时午餐及午休,下午过早开始, 和昨天下午一样,乃至于他 今天上午就把它汇报完了。 “这样的日子飞快滑翔,向时间渺茫的深处, 我无法离座,跳下,拾捡 那丢在后面某处、越来越遥远的我的快乐。” 五点钟下班,六点钟回到住处, 他仿佛来到早已熟识的荒原, 没有一棵绿树的阴影救庇他, 所以他干脆躺下来,躺在倾斜的 床头,看一部电视连续剧的 最后几集。在这空茫的时间段, 这部电视剧的浮华情节瘾一样勾引他。 “终于到结尾了,不管多么荒诞的结尾, 总之要了结了,但了结之后又怎样呢? 下部电视剧的预告已播放多次,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把它看完……” 日复一日的机械让他感到焦虑, 甚至恐慌,他近来阅读《美国金融史》, 那书籍把2008年之后的世界 比拟为1929年之后的西方,他很害怕 世界来到悬崖边,然后像猪一样跳下去, 而自己还没痛快地活过,还没有 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他觉得自己 过于小心谨慎,面对生活拿不出勇毅的行动, 面对心动的女生更是乏术。“在恋爱上, 我常折戟在第一个回合。当她们说,我已有 男朋友,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 以及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长久痛苦,他的眼里 麇集着忧伤、茫然、惮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八点雷打不动 来临,但我的生活如何改变? 我生命的意义到哪里找寻?” 这成了压顶的问题,对这毕业五年的理工科硕士。 *此为诗人陈波策划的一个“即兴写作”项目的成果。项目向网络征集志愿者,志愿者一对一向参与活动的诗人倾诉自己的故事,由诗人撰成诗篇。 乡关何处 脑海有一把记忆的卷尺, 事体愈久远愈藏匿幽黯深处, 刻度却如往日清晰重现。 睡眠是灵魂离开身体, 踏上返乡路途重温旧日。 那一长溜灰砖墙黛瓦房, 她的家是最右侧的角屋, 斜靠二儿家,有窄小的门。 老两口侠侣般生活于此, 小屋收拾得发出暖黄光泽, 连坑洼泥地也光滑出爱意。 一别多少年?!我还能踅回来, 打量这记忆深处的庭院和长屋, 显旧的是生生死死的青苔, 如此亲切,我推开无人的屋门, 仿佛知道我要回来而没上锁。 老两口出了远门,这间偏房 连同那两间正房已被拆除, 地基上空虚偌大,废墟也湮灭。 我回来,在被复原的三奶奶家 落座,开始享用保温的饭菜。 在这寂静的屋子我自在独处, 我要在这儿过夜,这里的睡眠 会很深,醒来后我要开写一直 想写的,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DF公园 赠陈家坪、陈迟恩 灶台鱼的柴火更换成了煤气, 人气不如往日,结账时馈赠的代金券 怎平衡我的招待不佳? 幸好近旁的公园正敞开春末的怀抱, 林间金星、银星、彩星被柔柔、片片 举起,大地的浪漫也挺让人痴醉, 但大地永不绝望?某物曾遭灭顶。 洗濯过的正午阳光像一个仙境,慈爱 它每一个游子,空气中的幽香扯动鼻翼。 春园用无数笑脸和酥手邀请嬉戏, 可我们不领风情,谈论着精神的忧虑。 你谈起日本之旅,它展现的如梦画卷, 却如梦魇压迫你,让你感到追赶的无望。 而我们年轻的智力已能厘清: 种种问题均是结果……并且,因果的推理 需要严密的逻辑,硬实的依据。 一汪湖水切换了风景,谈论不得不 添加了走神:居多数的白鲦、鳑鲏 奋力争食,拨得水面热闹,却难于 瞅见它们微茫的形体;青鱼或是草鱼 像足了一驾驾潜艇——抬头看天, 湛蓝中立涌乌云;金鱼、鲫鱼、鲤鱼 在近岸水草丛中觅食有术,搅得水体浑浊。 北方的湖水多像男人的泪水,相应地, 南方的湖水多像女人的泪水。 半小时行走后,路边体贴搬出长椅, 赐予舒适的谈话条件,活络的讨论 宛如争分夺秒,最终我们被时间限定。 送走你俩后回到住处,眼皮干涩, 我就势小睡,享受这假期清闲的下午, 我多少依赖它,这枯槁里的湿润和甘甜: 我回到了故乡的某处靠近丘陵的田野, 这片梯田,好望角一般,居高临下, 我踩着它优美的田径,闻着它的稻香, 与一群中外友人一起收获着 谦逊的金黄,而收获过的水田稻茬里, 有肥硕的黄鳝、鲫鱼,甚至形状古怪的 黑鱼,它们繁多而驯顺,任我们捉拿…… 我是去往圣境,又一次,我欣悲的泪水自流。 金身 养育了纷乱的矛的傲慢树林里, 一枚离散的课桌,它耐心的腹部, 我用过的英语教材仍成套躺着, 那些恨铁不成钢的伴读的皱痕如故; 树林前面,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 便泄了洪,他们急不可耐逃离 悬崖上的牢固学校,不及格地挤进 那片荒芜的树林,领受各自的命。 我的金身在我体内醒了数秒,微启口齿。 夏日记梦 扇子抓住窗棂哀告, 它被一台落地的骆驼*电扇赶了出去。 嵌巨镜的大衣柜,胖墩墩的高低柜, 黄山*电视机,我从妈妈爸爸的大床蹦 到它们临近的单人沙发上, 清晨的黑色素在房间缓缓流动。 我想喊卡,我想走到门外,哑光的窗外 是甜美的姐姐,但意识偏要我退潮, 在意识里显影出未来的现在: 窗外的惨白融含了多少代人的败北。 *均为诗人幼年时期家里电器的品牌。 母亲颂 更了不起的母亲在母亲之中, 而母亲把她奉献给了我们。 充塞天地间的大铅球群,每个母亲 推滚其中一个,受刑般经过人世。 在母亲的脆弱面前,每个孩子 都是野蛮人,而更加野蛮的是时代。 我们的羞愧越滚越大, 如同历史的欠账。 一个省悟的男子在我之中,期待 我的行动,我将以此讨好母亲的晚年。 巡游 屋前的乌桕,头领般状貌豪横, 但并未将它近旁的果树挤对。 小枣树遽然成年,像执戟的猛士, 脆甜的枣,鞭炮般列满天空。 桃树往深处扎根,往高处争夺领空, 累累大白桃无意于绿叶的陪衬, 赛过蟠桃会最好的品种。梨树把缤纷 壮硕的头颅挨近鲜桃和脆枣,像活泼的合影。 我飞翔着亲近我私家园林的一隅, 作为一条人虫,我无限靠近它们:望,嗅,吻。 怀念 亲人在光辉的梯子上整理架上的藤蔓, 我痴望他的背影,明白是幸福让他心无旁骛。 葫芦仿佛睡着的婴儿——高士仙家的玉液的容器; 亲人生前确曾嗜酒,午餐晚餐必饮烈酒至少二两。 这些不得不喝的劣酒,在无数平庸日子灌入身体的酒盅, 酒在那里交战,夺回被掠走的尊严和理想,幸福和骄傲。 他并非知识分子,只是一介老实巴交的农民, 但心灵的天平异常灵敏,时时不平而餐餐焦渴于酒。 光线穿过棚架的缝隙,照拂在我的身上, 我脸上什么流动扯动了他的神经,他缓缓回过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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