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都是新的美学课程及其他◎西厍唯有虚怀若谷
草木次第复苏,开枝,着花,散叶。 作为典范,草木比人类更懂得恪守律令。桃花热烈,樱花寂冷——这只是人类的错觉。诗人从来没有正确描述过一种植物。比如鹅掌楸叶芽是红色的,很容易被人们误读。尽管植物学另有描述,但误读从没停止过。 诗人太过自说自话。他们为万物敷色,并且挪用万物。为了获得行为的合法性,诗人杜撰了一整套美学逻辑。但草木心有所属,同时接受一切偶然性背后的必然性—— 在阳光、风雨和星辰的洗礼之后,草木比人类更愿意接受凋零。未经凋零的草木,没有资格企及完美。这是草木的法则。 “保持平静的喜悦即可。”我对自己说,“保持敏锐和善念,但不要敏感,杜绝迂腐。唯有虚怀若谷,才能接受一切……从接受草木和草木的法则开始,习练复苏之术……” 落花堆积成坟 一夜风雨,园子里桃花几乎落尽,樱花也零落一地。风一吹,花瓣无声飞过沥青路面,在西侧的草坪边沿堆积残红和苍白。草坪深处也密密麻麻散落着同样的残红和苍白,分不清哪些是桃,哪些是樱。 这样的堆积和散落也在西学苑的台阶上发生:两树桃花,终于意识到凋零的意义,纷纷扬扬起来。风一吹一卷,雨一打一浸,堆积起来的花瓣,散落各处的花瓣,尤其是湿淋淋粘在地皮和苔藓上的花瓣,看着比在枝头还要艳一些,还要揪心一些。 几棵矮矮的郁李却正雪雪地开着,把满地的桃花瓣做了陪衬。对于它们来说,这正是它们的好时候:矮矮的雪,终于拿本来高高的、夺目的红做了陪衬。 桃花和樱花在枝头时,吸引眼球多过吸引心,一俟在地上飞转、堆积,堆成白色或粉色或朱砂的花坟,则更多地吸引了心。一颗被繁杂事务缠绕的心突然被一座座小花坟揪住,在早上六时三十分或者下午三点,几乎没有任何抵抗或逃逸之力。 那颗被落花纠缠的心,随时投注殷切的关怀于落花。不必去分辨这关怀里内藏的因由,究竟是喜悦多一些,还是忧伤多一些。自然的世界向心呈现了一切。完整的过程。完整的美和秩序的不可僭越性。 唔,心并不负责思考,只负责喜悦和忧伤,负责对美的形而下的关怀和感念。 瘦西湖便签 春三月之瘦西湖,是最有可能发生穿越的所在。它有冶艳的场景和腐朽语词——乍暖还寒。水光潋滟。舟行如梭。岸上烟花迷离,佳人如织。 ——我不认为那些穿着汉服唐装迤逦而来的少女穿越自汉唐,但的确怀疑那些打扮入时的女人和表情恍惚的男人十之八九来自某个古老时空。 五亭桥或廿四桥,多么完美而真实存在的时空隧道,在此岸是今人,到彼岸即成古人。或者相反。这即使不是普遍的体验,也该是常有的幻觉。 远景中的栖灵塔,一个朝代的缩影俊伟又虚无;近景中的桃柳,另一个朝代所遗留的胭脂与鞭痕,俗艳,妩媚,摄人心魄。 春分鸟鸣便签 鸟鸣清凉如刃,把庸常的早晨切分出新异的空间感。 耳朵里都是远呼近应的啁啾——一个纯粹的听觉世界,展开不染一尘的蓝绿色湖面。平滑的湖面,新磨的镜子—— 这是一个春天的错觉: 一个春分日的昏睡乍醒和惊讶莫名—— 蠢钝的听觉被鸟鸣磨砺得异常敏锐,乃平庸生涯的奇迹之一。 柘湖,三月的美学课程 桃花的第一章已经翻烂。夭夭灼灼的东方美学,倒映在一池春水里,被锦鲤唼喋涵咏。在同一章节中,又绿江南岸的垂柳作为陪衬,也颇得锦鲤青睐。 樱花的第二章分出了若干小节。单瓣的轻哀已披阅有日,忽逢一夜雨打风吹,竟作雪纷飞。美的凋零并未如想象中令人沮丧。花瓣在沥青路面上翻滚,在未及返青的草坪上堆积,在湿漉漉的苔藓上粘附——美在凋零中完成了转化、重建甚至救赎。 重瓣晚樱雍容忧伤的第三节尚未登场,而第一节国色加身不堪其负的牡丹樱则早已化入春泥,骸骨不存。 海棠的第三章有纷繁复杂的谱系,其中垂丝的离愁和西府的单相思,在不算长的花期里获得了可观的阅读量。雨中读海棠,算得上古今最可销魂的美的历险——放翁说她“艳无俗姿”,屏山病翁说她“梅借风流柳借轻”,玄宗赐她美名“解语花”,东坡怕她“夜深睡去”,所以特为“烧烛照红”。各路骚客乃至帝王,一律对她倾倒。 其余的章节如李花、梨花、郁李、辛夷、野迎春,悉数上台,次第风流,把个三月的美学课程撑得满满当当。便宜了人间。 春事便签 气温回升得快,草木既是完全自由的,又恪守律令。它们掐着日子开花,又挨着个儿落花,刚觉着春还浅呢,春却很快就要深了—— 花不只是个信儿,还是春天的婚事,热闹是永恒的主旋律。不过热闹过了,叶子才是草木的日常。从圣光乍泄,到日复一日的无声赶赴,叶子会把春天的余事一一办妥。 人若忙碌地度着春昼,又能安详度春夜,大概就没有更美的事了,若还惦着个人或未曾吟安的句子,那就连忧伤和没着没落也是好的。 老男人的温柔 午后。几个老男人绕着操场散步。恰春风长送,花事正忙。 老李说他老家今天下了大雪。他用手比划着说雪有多厚,仿佛把一整张雪的北方摆在眼前。一场倒春寒,从老李的山西抵达我们所在的空旷跑道时,只剩下微凉悠长。 我不知道那场雪对老李意味着什么,正如他可能也不知道这微凉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敢肯定,老李正惦念千里之外的大雪,他也该洞悉我很享受这厮摩在耳边的悠长微凉。 老李之心心念念,正如我不动声色的缱绻沉湎,各自成全了我们老男人式的温柔。 一场大雪成了他的软肋。一缕微凉,是我不愿在春天远行的隐秘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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