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解放生命:《漫游》后记及诗选

◎于坚





我依然得以用甲骨文上的那些笔画写作, 我的写作是在对汉语的感激和思考中进行的。
我的野心是成为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
——于坚


诗解放生命:《漫游》后记
文丨于坚


我大约十年出版一本诗集。上一本是《彼何人斯》。这本,体现的是我最近十年关于新诗的写法。十九世纪以降,文垂死。“天雨粟,鬼夜哭”,自汉字问世四千年来,文人第一次对文产生了怀疑。去汉语,能否获得一种现代存在? 最近一百年的种种实验证明不能。失去汉语,中华民族就不存在了。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教训。语言即存在,新诗不是革命,新诗是对汉语的再发现、再认识,贲相穷白,贵乎返本。汉语回到了它起源时代的言文合一,怎么说就怎么写。白话文运动是对汉语的一种解放、拯救,令文能够重新文以载道(道的本义不是宋以来被窄化的理。道乃道不可道之道)。一百年来,汉语摇摇晃晃,各种运动力拔山兮气盖世。最极端的时期,汉字被新青年知识分子斥为万恶之源,用毛笔写文章的文人主张汉语拼音化。又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和汉语工具化运动,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终于站住了,汉语没有像在日本、越南那样被弃用、消灭,现代中国依然是汉语中国。我依然得以用甲骨文上的那些笔画写作, 我的写作是在对汉语的感激和思考中进行的。诗是一种对语言的沉思。必须重申那些已经被二十世纪遗忘的汉语诗歌真理。汉字起源于对神谕的记录。诗言志,志就是记录,结绳记事。诗这种言是一种记录。最初的甲骨文就是贞人(文人、诗人)对神谕(诗)的记录。谕,告也。(《说文》) 结绳记事、文身。语言是道法自然的转喻。“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匹非马就是语言。汉语不是追求概念、确定性的抽象工具。“仁者人也”“不学诗,无以言”。诗就是仁,不仁非人,不仁就是物,人就不存在。汉语是一种引领人去存在着 (此在)的语言。这是一种“道法自然”的转喻式存在。“修辞立其诚”(《易经,系辞》)诚就是存在。中国先知早就意识到语言即存在。语言就是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各种关系。文如其人,你怎么说,怎么写,你就是谁。世间一切皆诗,语言即世界。作者们在语言的此在(造句)中存在。诗是写语言。作者语言对他者的语言勾引。诗言志。志,一方面是看不见的黑暗无名之心,感觉、灵魂,另一方面就对不可见的心灵世界、感觉的记录。感觉、心灵,无、神、知白守黑的黑……都是异名同谓。文导致了文人的产生。道可道,非常道,说不可说,不可说的黑暗。通过文明,以文照亮生命本具的“被抛”的无法选择的物性。这个古老的使命近于宗教。在宗教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郁郁乎文哉!”在中国地方,文是一种救赎,文像时间一样穿越时间。汉语是天然诗性的、宗教性的语言。语言即宗教,文教。诗解放生命,文明,通过文敞开黑暗无名的动物性生命。诗是人的此在的敞开。诗解放生命。语言不是“至诘”以确定的概念、主旨之类的工具、载体。而是道法自然的转喻式的不确定的混茫、存在。确定性将语言视为确立概念的工具。诗这种语言是对不确定的持存。杜甫说:篇终接混茫。有无相生,一首诗乃诗人个人语言之有对无(感觉、灵魂、神性、黑、他者……)的勾引、正名、去敝的语词场域场、语词的祭祀。有无相生,知白守黑,人的生命(仁者人也)由此得到解放、教化、充实、去蔽、现象。“存在就是被感知。” (贝克莱) “充实之谓美” (孟子)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 有感觉,诗的最低辨识度。有感觉,就是仁。仁必生生。没感觉,不仁,就是生死。诗是一种勾引。勾引什么? 感觉。在诗人,有感而发。在读者,感而遂通。感觉直接来自身体。身体是普遍性的。诗通过语言敞开感觉。诗言志,诗这种最高之言在于它是感觉的志, 记载。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感觉永远在黑暗里,诗是感觉的敞开。先是感觉,然后才是情、意。感觉是普遍性的、恒定的。感觉产生情意,情意是一己之私,非此即彼。诗,依然是用汉字一笔一画地写,依然是:子曰: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 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噫吁嚱,危乎高哉!”这就是兴。开始,起! 一个声音开始了,一句话出来了,一首诗开始了,开始吧! 拜吧! 跳吧! 说吧,写吧! 兴意味着人与黑暗无名的原始物性的既定关系的中断,超越、升华、解放,觉醒。从麻木不仁的、工具性的陈词滥调中脱颖而出。分行! 说出写下第一字,语言随之起舞,横竖撇捺、抑扬顿挫。这个动作就是分行。汉语本具音乐性,宫商角徵羽就是五声。古体诗是字数、平仄押韵的分行。新诗是自由的分行,蓝调式的私人呼吸、宣叙。停顿、长短句、自由自如,语言之韵律来自身体。犹如毛笔上手。字的构件、组合,约定俗成、具普遍性。上手才区别出诗人。分行只是看上去像诗。诗存在于不分行、不可见之中。杜甫心知肚明,他说:篇终接混茫。观,就是立场、观点、看法。群,就是团结、共享、沟通。怨就是思考、批判。迩远,就是语词与语词的关系、空间。多识:“神以知来,以藏往。”(易传)诗是一种超越性的知识,温故知新。“词语一旦被道出,就脱离了忧心诗人的保护,所以,对于已经道出的关于被隐匿的发现物和有所隐匿的切近的知识,诗人不能轻松地独自牢牢地把握其真理性。因此,诗人要求助于他人,他人的追忆有助于对诗意词语的领悟,以便在这种领悟中每个人都按照对自己适宜的方式实现返乡。”(海德格尔) 一首诗是语词联系起来的一个招魂之场,在这个文章之场中,兴观群怨迩远多识都要发生作用。这是一个由诗人(巫师) 主持的宗教式的语言祭祀、仪式。海德格尔说: “成为作品意味着建立一个世界”。“生与死、祸与福、荣与辱、韧与衰都获得了人类命运的形式。” 道法自然, “大块假我以文章”。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就是建 立一个世界。不学诗,无以言。无以言,人就不存在。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乡愁日益丧失,诗远离故乡。怪力乱神、极端主义、未来主义、确定性、技术控、异化、同质化、自以为是的 “比你较为神圣” “生活在别处”深入人心。巧言令色鲜矣仁,滔滔者天下皆是。谁还在乎诗? 温故知新,诗依然是人类精神生活对物之异化的古老而寂寞的抵抗。白话文是汉语吗? 许多诗人、翻译家、评论家暗示基本上不是了。他们找到了更好的语言。他们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是用汉字写作,而不是意义写作。意义转瞬即逝,语言穿越时间。白话文的字依然是甲骨文、金文上的那些字。只是造句方式变了。惜字如金,这是汉语独一无二的传统。我意识到,汉语写作是写字(如何构造字与字的关系、间距),而不是写意义(什么)。形音义是一个字,这种天人合一的字,乃是汉语的根基。杜甫:“亲朋无一字”。贾岛:“僧敲月下门”“僧推月下门”。古典诗人早就意识到汉语是写字 (写字是开始。修辞立其诚。炼字是修辞)。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各时代的分行、律化、短平快 句式、长短句只是对时间的意识不同。律诗意味着一种被控制的时间,(雅驯过度则诗性泯灭)新诗则是自由的时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天真、诚实。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经,系辞)容易野怪黑乱,意缔 牢结。朱熹: “诚是实有此理。诚字在道,则为实有之理。在人,则为实然之心。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 “思无邪。伊川说作诚。是否? 曰,诚是在思上散发出的。诗人之诗皆情性也。情性本出于正,岂有假伪得来底。思便是性情,无邪便是正。”[《朱子新学案 (二)》钱穆] 要回到那种汉语经验中是诗的东西,新诗难度更大。如果语言是存在的材料,那么写诗就是写字,是作者对字 (文)这种文章(已成文)构件的组织、安装、挪动、拆卸、重组、安装。写,种植,字孳乳。所以我将古典汉语所造之句, 七言、五言、骈体、长短句视为材料,重组,互文。韩愈、苏轼曾经以文为诗,丰富了汉语的时空关系。江西诗派主张点石成金、夺胎换骨,“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这种互文性在二十世纪也为巴赫金、本雅明、罗兰·巴特所强调, 也是我最近十年诗歌手艺上的一个追求。汉字乃形音义天人合一式的一体。汉字要看、书写,这种看和上手导致了阅读的沉默。汉语与拼音语言不同,拼音语言听是第一位的,听就可以了。最近几年蓝调式的长短句写得较多。这种现代长短句是蓝调式的,随着语感而即兴发挥。这种写作令我迷狂不已,仿佛是在语言的荒野上漫游,那时候长短是自由的,生命的节奏通过语言的发生得到敞开。诗是上手的。这意味着诗人的语感在语词书写中的自我运动、敞开。汉语张力无穷,这一点更长于线性,逻各斯的拼音语言无 法望其项背。汉语可以说就是为守护 “不确定”而发生的,世界潮流自柏拉图以来一直朝着确定性的方向而去。源于神谕的汉语必然被冷落。“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汉语地久天长, 古典诗人在对汉语的感恩中 “篇终接混茫”。我们的孤独与杜甫们 “宅兹中国”基于个人际遇的故乡孤独不同,我们今天的孤独是被抛入全球的孤独,在世界中的孤独。守护汉语成为诗人的集体使命,我们是守夜人。未来,那是古老汉语的另一个黎明吗? 子曰: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种写作是最高最难的写作。写作最伟大的魅力在此,非它。我的野心是成为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子曰: “必也正名乎”。写诗就是正名。名总是在无邪(不确定)与雅驯(确定)之间变动不居。名必须不断地正,否则语言就失去魅力。我写得如何,读者看吧。我期待着读者,当我写作时,我想象的读者是那些黑暗里的古人。诗没有未来,这是一种古老的手艺,最辉煌的未来是在经济、技术、科学方面。诗是一种决绝的背道而驰。这正是诗的合法性、必要性所在。否则人又何必托付于诗呢? 我希望我能成为《诗经》那种古典作者,并为孔子选中。《中庸》有言: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杜甫有言: “篇终接混茫”。阿什伯里说: “开放性结尾”。庄子说:“吾丧我”。奥登说“诗歌必须尽其所能赞 美存在和发生的一切。” 写作就是去“吾丧我”。所以,如果读者在阅读这本诗集的时候,忘记了于坚这个作者的存在,乃是作者的荣幸。
 


《漫游》选读


红色月亮

塔克拉玛干以北
7月22日是星期三
沙漠的殡仪永不结束 
一尘不染的天空下  
金字塔在漏雨  
黄色的沙埋葬着黄色的沙
可以想象一位先知是如何
拄着手仗并赤脚在这里开始长征  
他要找一枚红色月亮  
2014



在西部荒野中看见火车

那时我们站在旷野中间  以色列在西  莫高窟在北  
仿佛从水里出来  火车再次开出大漠或者开回
摩西在车头上唱着歌  电线杆望尘莫及 
车厢蠕动着  黑色的链条在滑出大地的轮子
不知道它运走了什么  不知道它运来过什么
我们站在旷野中间  捡起石块又扔掉
等着它走完剩下的铁轨  就像从未被运走的远古之人
2013



波斯大军

从伊朗商人那里买回一只钵  
纯银打造  世代相传的手艺  
凿痕如淤泥   叮叮当当  
银光闪闪  图案是一支队伍
在行进  握着戟  抬着盾牌 
戴着头盔  车辚辚  马萧萧
居鲁士大帝的战士  威武  
坚定不移  环绕着一钵水果
四个黄梨  三个红石榴
一串灰溜溜的马奶子葡萄  
2017



秋天的尤利西斯

1922年晚秋在波士顿
检查长的判决下达后
工作人员将整个秋天
积攒的近500本
《尤利西斯》
堆积在一起
用小车推进地下室
昏暗的走廊  炉膛如同墓穴
悲伤之书在黑色炉子前排成一排
(就像那些脱光了衣服
要去洗澡的犹太人)
工作人员打开圆形铸铁灶门
将乔伊斯抛进炉膛
七年的写作  精神生活
“过得很糟糕
指头老是在痛苦 
睡眠和饮食都很差
在莎士比亚书店晕倒
多颗牙齿脓肿
将眼睛泡在大量的眼药水中
冷敷完 
盯着床脚的铜把手
这是他唯一可以看到的
微弱光芒”
“数月的修改和排版
数周的印刷
以及数小时的打包和运输
在几秒内化为灰烬
纸张燃烧起来
比煤还要明亮”
煮一顿饭都不够
工作人员烧完了这堆柴
下班,回家去了
“把你那块鼻涕布借咱使一下。
擦擦剃胡刀。” 他们说话的方式与
勃克·穆利根一样
动作也是:
“斯蒂芬听任他拽出那条
皱巴巴的脏手绢
捏着一角
把它抖落开来”
注:以上摘自巜最危险的书》和巜尤利西斯》



麦德林

麦德林在哥伦比亚  
麦德林的公路上有许多坑
在旅游手册上  麦德龙臭名昭著  
我被诗歌节派去一个社区朗诵诗  
来了很多祖母  妇女和棕色姑娘  
有人在下面逗着小孩  有人在织毛线
大家都在玩  我台子上念着那种
叫做诗的东西  她们听不懂  
一棵桉树在风里低吟  一只鹰飞进了
麦德林  毒枭们站在教堂门口 
抽着烟卷儿  他们是些长得像诗人的家伙  
瞧  那个毒贩  穿的衬衣与我的一样  
蓝色格子  短袖  我们都喜欢暗号
2016



大海之书

暮晚的大海上摆着一本发光的书
海浪  波段  这一卷跟着那一卷
波浪  海段  这一行滚向那一行
无数的舌头咬着第一页
字迹泛起又沉下  清晰又模糊
聚积着又销毁着  喷出一座座陵墓  
诱惑着阅读  重复着失败  持续着无解
海浪  波段  波段  海浪    
2017.02.06



孔子

赤足 贫且贱 野合者所生
高大的男子 亚麻布长衫布满深灰 
背着包袱  里面裹着竹简和干粮
深邃的读者 命名 沉思天的意蕴
“語汝耳之所未聞” 漫游 涉水 
翻越暮春山峰 踟蹰于大地
带着学生在溪流上沐浴 逝者如斯 
谆谆告诫晚辈 温故知新 后退者不耻
下问 光明健壮的肉身之神 风乎舞雩 
咏而归 有时候上了大道 有时沿着小径
迷路 向种地者问津 在陈国差点饿死
从者皆病 “愈慷慨讲诵 弦歌不衰”
说出善的知识 长于步行 也会骑马 
射箭 陬邑的大力士 “举国门之关 
而不肯以力闻” 野蛮时代的文雅大师 
为荒原指出方向 世界剑拔弩张 弱肉强食 
主张“不学诗 无以言” 依于仁 文质
彬彬 令暴力自惭形秽 苛政猛于虎 那边
有一个乱世 他裂帛前往 讷于言的苏格拉底 
君主降辇前来问政 博爱 德行 子曰 要有
礼 就有了礼 他从未提到光 一代代黑铁
武士 纷纷投诚 国家在惭愧中放下剑 洗耳
恭听 臣臣 向往着文王 伟大的编辑 
于明月之夜审定诗篇 击磬 论语 目光穿越
苍茫 斐然成章 绝笔于获麟 黄金时代的
衡器 圭皋 安在餐桌上的指南针 食不
厌精 总是把肉切得方方正正 挺身而出 
学习 赞美 歌颂 批判 沟通 肯定 
转动时间之轮 天不生仲尼 万古长如夜 
滔滔天下视他为另类 趋之在前 忽焉在后 
每一时刻都在敌视他 误解他 诋毁他 
放逐他 追随他 皈依他 有时他想逃跑 
乘桴去海 九死一生 从未离弃终古之所居 
再次适卫 维天之命 於穆不已 头顶的山丘
环绕着一圈异见者的光环 诲人不倦 三千年 
哲人不萎 择邻而居 家族世居曲阜 他从未
去过伯利恒 父亲的灵柩是一块无名岩石 
挨着泰山 辞达而己矣
2019



负鼠

有一年我们驾车穿过阿巴拉契亚高原
后排空着   一只刚落地的箱子自个儿呆在
黑暗里   方向盘在暮色中等着转下一个弯  
谈着国家的逸事  以缓解旅途的沉闷  我刚刚到  
关心着  货币兑换率  世界通用的客套很快就
用完了  突然发光的道路指示牌是那么吝啬  安静
得有个铺垫  像是我们已经知根知底  天已黑透  
除了车灯扫射出的预定路线   再也看不出什么
可以指点的实物   您是否信上帝?与树木的观点
一致  星空  水  土地  根   我们不约而同都信这些   
黑暗里的  怀疑这辆轿车   虽然买过保险   说到这里
有个停顿   仿佛是在握手  真想再握一下  第一次握
太冰凉了  车速未减  路面继续退去  转过弯  
突然踩了一脚刹车  似乎被我们谈论的某个点撞了一下  
有个灰东西横穿了公路  我没看清   他说那是一只
“负鼠”  说出这个词之际   已将它翻成了汉语  
我听说这个名字  是在很多年前   一堂地理课   
“一种原始低等的哺乳动物”  我那地方没有Possum    
所以我一直记得   这个词带来了沉默   
就像它一直做的那样
2019



事件:麻烦

早晨穿过草地时一再被某些东西挡住
管辖者不欢迎闯入  但不说  
只是弄湿你的裤腿  刮手  扯脚  
藏在牡荆中的剑差点儿戳着眼珠  
几乎滑到  寸步难行令人犹豫  
离池塘还有一段路呢  对付不了这多麻烦  
妥协  改走一条宽敞些的  有人先到了  
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穿着橡胶裤子  
抬着竿  一根线扯得紧绷绷地    
湖水脸色青紫  瑟瑟发抖  它藏着什么
——这儿都是鳟鱼  这是另一个麻烦 
意味着谁的餐桌更宽  好吧  
再来试试运气  总不会都上他的套  
再次  将鱼线抛向那个古老的谜团    
红漂子被无声的唱片运转着  这种语言
真是笨拙  色情贫乏的勾引家  企图用
死饵  引诱一张不通世事的小嘴  歌唱  
它咬住的话  我们就毫不留情起杆  
是不是行刑队?  历史上有过更体面的
谋杀  此举只是从水里挑出几根刺  
灵光一闪的小忏悔  令人心烦  
常常被深居简出者捉弄  上钩啦  心跳
以为这回逮住了最大的  志在必得的起重机  
瞬间被大地的吨位摧毁  钩子断了  线断了  
一切都断了  令人郁闷  开始下一个希望真费劲  
要重新做局  栓钩  上诱饵  学着那些老练的
骗子  世上有那么多钩  那么多网  那么多笼子
上帝的鱼一条也没少  只是将正派人的良心
再次磨损  隔壁那位又缴获一条  眼红  心悸  
仇视  卑鄙地朝得逞者的领土靠  谁也不承认
在这宁静的野外超凡脱俗  很难  小心眼永远
左右我们  再次一扯  鳟鱼来了——有个
活蹦乱跳的在挣扎  突然失联  从有到无
只是一刹那  多么吝啬  那根线像早泄的烟  
在灰色的屋顶浮着  作案者是谁?  一次次
解脱倒挂刺的是怎样的手  谁也没见过 
在你失败时  风景总是那么秀丽  那么朴实
罪行未遂的一日  空手而归  在暮色中回到公路  
鞋子倒是没有再次被露水弄湿  鱼线缠作一团  
得在以后的时间中将这些麻烦解开
2015.04.28



事件:洗衣

哼着歌  提一包脏衣服  走去洗衣店  
就像  终于脱掉了皮大衣的棕熊
就像那些犹太人  当着盖世太保的面
抛弃了貂皮大衣和金戒指   哼着歌  裸身
逃进毒气室  厌倦了  厌倦  这一套  
这个日复一日的假面舞会  他早已厌倦  
或者  去新单位报到的  跳槽者  
履历表都是偏色  断头  脱线  回丝  
污点  待查的蛛丝马迹  洗掉吧  
就这么简单  投币  自动清洗  ——它
们都曾踮起脚尖  在穿衣镜前测量自己
的面料  私人卧室里的纳粹  枪毙一件
再毙掉一件  这个夏天我要光彩照人!
行刑时没有尖叫声  邻居会听见的  
换一套大码的  再换一套大码的  
换一套小号的  再换一套小号的  
这就是生命  或者交给里面的大滚筒  
它最好  愚昧无知  记不住丝毫
皱褶  分不清绸子 化纤  百分之七十的
羊毛和纯棉  分不清黑与白  黄与灰   
内裤与乳罩  清白多么重要  史册  
揉成一团扔进去  从此开始新的一页  
打上发蜡  干干净净地赴约  捧着白
玫瑰  但是来不及了  他们害怕我的
型号  怀疑我的裆  天生不被信任
在这个时代里  我基本上是次品  信
神  写诗  办地下刊物  酗酒  还
参加过游行  与某一伙过从甚密  算账  
那是一个永恒的秋后  那么就洗掉吧  
洗外衣吧  洗内衣吧  洗掉领口和袖子
把贴肉的一面都翻出来洗  洗掉裤裆上
累累斑痕  洗掉你们的针织  梭织  混纺  
精纺  无纺  洗掉你们日复一日  盘根
错节的磨损  昏天黑地鼓捣  里子的
受难  刑讯逼供  坦白 交待  纽扣
拉链一个个解开  翻过来严刑拷打
翻过去如胶似漆  直到吐出白沫子
只剩下线头  残纱  纸渣  忘记掏出来的
镍币  (那股青烟是否供出了浣纱的祖母?)  
一直梦想着发生一场火灾  将狐臭去掉  
只留下肉  奥斯维辛以外  谁能提供这种
不及物的燃烧?  不必了  来自绍兴的乡下人  
正在配置四氯乙烯  她旁边有个广告牌  写着  
“连锁店”   从前一天的中午  就像来世  
她跟着母亲在家乡的河边  晾被单  
一条大河在棒槌声中流逝  她忘了  
老公说  “来啦?洗得这么勤!”  
手指头一边捻着软尺  他喜欢我这个常客  
递过来一只纸烟  那些出炉的   一排排
晨星般地挂在空中  失去了身体  袖子小了
一点儿  正在升天  干透的已经取下  
熨烫过   叠得齐齐整整  硬领子  精神线  
再次定型   躺在柜台上  等着凭单认领  
谁的遗物?  “要不穿上试试?”  绍兴男人
一边说  一边把完成品朝大纸袋里塞  
嗨  慢点儿  哪一件  是我穿来写诗的衬衫?
2013.12.05



二手店行

挨着黑眼眶的咖啡馆  二手店躲在左岸  得带上一只
紫色镐头  旁边是妓院  腰带上栓着睡觉的跳蚤  
弹钢琴的跳蚤  蓝跳蚤  青跳蚤  旧单车滚过臭水坑  
波德莱尔刚刚走出去  忧郁  还挂在黑纱窗后面  
没找到柏拉图抛弃的亚麻衫  有点失望  他要去别家  
再找找  衣冠楚楚的议员不会来这里  下台的演员会
来  发福的资本家不会来这里  多余的诗人会来  
踌躇满志的船长不会来这里  跳海的难民会来  教授
不会来这里  逃课的女生会来  刺猬不会来这里  
孔雀会来  剪刀不会来这里  肉会来  鳄鱼不会来
这里  乌鸦会来  小轿车不会来这里  拖鞋会来  
梅杜萨之筏飘着易装癖的云  门洞中有股子腥味  
死衣服等着它的肉身  一个皱巴巴的忏悔室  厌倦了
涂脂抹粉  日异月新  二手店的哲学课  温故知新  
有点脏  S  M  L  谁的遮羞布  烫得那么瘪  那么
平  那么多洗衣粉  他是侏儒小林啊  他是油肚
保罗呵  你是圆规约翰呵  她是罗圈腿的乔呵  她是
水桶腰丽丽  我是于  百货公司  永远没有熊的腰围  
脱掉旧制服  甩开烙铁暴君  亚当灭掉烟头  夏娃
调整呼吸  红男绿女 贩夫走卒  莫忘了那个春天啊  
我们赤脚走过伊甸园  披着霓衣羽裳  未来如雾  
太阳刺眼  时代在自己身上  私人的黑生活  味道
要重些  四肢要懒些  行头要轻些  我又不是坦克!  
妖里妖气些  体贴些  好玩些  走在大街上  要蒙着
红窗帘  要自闭  演出你的人生  不给他们摄像  
罗马人的大浴缸  都是易燃物  抱  逮  翻  捏呵  
嗅呵  滚  咬  扯  揉  插呵  向世界挺身而出  
跳进  缝起来的火焰  把你的宝贝心肝  揪出来  
要有飘带  要有肩  要有膝  要有领袖  要有舌尖  
要有唇  要有卵巢  要有胡须  要有脚后跟  要有
大腿  要有汁液  要有黄  塞壬的纺车浅斟低唱  
我来了  我看见  我出手  陈词滥调一个个撕开  
重新配置  打扮  穿戴  诚实的布有一百个洞  
一百个污点  付款  第一只手心甘情愿  第二只手
搂着至爱  第三只手  再摸一把  上帝——那具
衣架  藏而不露的小号深渊  大裁缝  早就做好了
我们的帽子  但是要找  要闯红灯  要头破血流  
要感冒  要恼羞成怒  要秃顶  要溃疡  要忧伤  
要投降  越界出桂冠  案前舞者颜如玉 不著人间
俗衣服 时间是一种灿烂的污垢  虱子保管着
不朽之血  刚刚脱掉  又来了  抖开再揉皱  
绷裂又粘起来  风流倜傥  只差着一颗 小纽子  
斯文典雅  在于灰的密度  亲爱的  穿上她的
粉色内衣  跟着她肌肤相亲  去划船  去开门
去游泳  去溜冰  去爬山  去看胖月亮  别碰
她的乳峰  莫撞我的屁股  过道窄  他正在洗心
革面  脖子僵硬的大师  灵感来自墨西哥围巾  
主角  梦寐以求的是莫里哀的臭鞋垫  便宜的
手到擒来  珍贵的  够不着  挑来拣去  这里
没有 合格的东西  试试这件  有白杨香气  诸神
都穿过  袖子过长  要卷卷  浪子  你的鞋太薄  
美人  你的丝太细  这是谁的牢房  我来开门  
哪个的紧身裙  一朵枯花  江南的腰枝来了  马上
盛开  你搂着这一摞  他抱着那一捆  茕茕孑立
这位找回了妈妈的棉花怀抱  朝思暮想  那位遇见了
梦中公狼  称心如意  必定是下一件  下一款  唉  
世界的贴面舞会  永远在一堆破布之间  我的下流
更适合这条领带  你的无耻  需要一种开档  套上
那一套  终于解除了面具  戴上这一顶  他首次登基  
这把汗  才是  “她的香水”  世界的老衣柜啊  黑手
总是不够长  小丑们又选错了  回到穿衣镜中  再次
顾影  自怜  黯然神伤就是再生  左顾右盼就是确定  
上次你演蓝裤子  这次粉墨登场的是皮夹克  有点
玻璃光  在巴黎  红磨坊附近  天黑前  有位
瘸腿的幽灵  斩获了一双  二手水晶鞋  那个
憔悴的灰姑娘  会喜欢
2018.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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