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艺术工作者画像(长篇散文诗)

◎天然石



一个艺术工作者画像



我的心已蒙尘,而我的灵魂洁白。

雪若是白,我的脚就是谣言制造者。

我若存在,肯定与一块石头无碍。(当然也说不准,若我也是石头一块。)

我想食肉,而手里只有变质的青菜(怎样做才能让青菜变得像肉一样可爱?)

我一再尝试登天,而眼前这条最平凡的路:爱和自由,我却不敢涉足;也许我涉足了,只是不自知;但我肯定行动过了——我并非总是待在原地。

我可以离开休息一会了吗?——不可能,一切把我束缚,而当我尝试解除这束缚——我再次被束缚。

可以假装过得幸福吗?——可以,但需在有效期。

可以无视不幸吗?——不可能,假装也不行,我的存在就是那不幸。

我试图原谅一切,可是并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除了我自己。

我试图与自己和解,我失败了;我试图放弃与自己和解,我失败了。

我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我这样做了,我失败了。

我总是失败——除了成就失败本身这件事。

有时候我以为我必不可少,可是任何功成名就的事件中都没有我的参与。

我仅仅参与了我自己的生活,显而易见糟糕透顶,不堪回首。

我要因此放弃吗?可是我(原本就一无所有)并不拥有任何可以放弃的东西。

我的确做了很多,对此我羞于启齿;我决心做更多,直到可以坦然面对羞耻。

说出这些(该说和不该说的——倾诉无罪。)我坦然了许多。

听我说,如果你还能听,听从你的心;如果你还有心,尝试与它和解;如果你做不到,就无视我。

顺其自然吧,但愿我能说到做到。

别学我,这是我唯一的忠告。如果你不听,不看,也不做,错不在我。

我不怕犯错,只是怕不能犯错。

我最怕的是人家不了解我,这倒不是说我是一个渴望被了解的人,我从未刻意让别人去了解,假如人人都了解我,那我算什么?

我无法接受:人人都喜欢他这个人,这是在自欺欺人。

我接受不喜欢我的人,他们如此之多恰如我所料,我也是其中之一。

非我不愿为我,我别无选择。

我沉默,并非我不愿诉说(我常常以沉默的方式诉说。)我滔滔不绝时最不像我。

曾经我决定放弃做诗人(这并不比杀生更困难。)我放弃了——也许仅仅为了少杀生?我戕害的生命不计其数,以致于我羞于信佛。

我追求的荣誉从未宠幸过我,因此我坚信命运女神的存在——我追求,尽管渺茫无期。

我原以为,在生活的舞台上,我扮演的一直是一个英雄形象,最终我发现我不过是小丑一个。

一旦我试图全方位认识我,我就全方位在远离我。

我痛恨被人曲解,我可能是最曲解我的那个。

如果我不诉说,就没有谁倾听我;我诉说,直到所有人都躲避我。

我不得不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无他,这仅仅是我做事的方式(直接是我的方式,所以对我无需拐弯抹角。)

如果果真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准变成废物一个。

说了那么多,究竟还有谁是我忠实的支持者,除了我本人?

我倒是不在乎人家是否认同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就是这样。也许我会一直说下去,也许就此打住,一声不吱,一切全凭饭菜是否可口:早餐一直还可以,午餐只能算凑合,晚餐还没着落。

我不是所谓的“无所谓”主义者,知晓这个花费了我一整个恋爱的时光,我失恋时并没感觉失去了一切,尽管我自认为爱情就是我的一切。

我爱我的生命,尽管爱得遍体鳞伤,但我从没有嫌弃过它,这就是为何你能读到署有我名字的诗,我是拿生命在赌——赌你会读我的诗,于是我写诗,尽管不是诗人。

如果你信我,不要相信任何诗人,他们就像现实一样不可靠;也许根本就没有诗人,但有的是诗,它们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只待你去发现,这不是信口雌黄,而是事实。

我从未歪曲现实,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我也不是非得要说出事实——可以保持沉默,这并不难做;可是这就涉及了一个现实问题——你得去做;我可不想为做而做,这太做作。

说我胡说八道的人,请你不要再胡说八道。

说我是颓废主义者,你得有多颓废,但愿你有生之年能明了这个。

说我嫉妒成性,你是在嫉妒吗?

纵然平凡如蝼蚁,我也要纵情一跃,哪管前面是鲜花还是牛粪?

我自己为自己种过花;我自己为自己鼓过掌;我自己为自己敬过酒,够了。

再见吧,再见时,但愿您仍健在,仍可以到处指指点点,说:看,这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不过疯子可能不赞同这个,对此我无话可说。



我的眼睛时刻在看,它们只是看到它们自己。

我的双耳从不倾听我,它们只是属于我。

我从未用我的双手抓住过心仪的东西,尽管我拼命抓——那些看起来最美的东西,一旦触及我的手就开始霉烂变质。

我的双脚曾触及四面八方,可是没有一个地方属于我,我出发又出发(因为我有这权力),为了抵达——什么?——一无所知——我抵达——我就想向您证明这个:这不是罪过。

我的心早已不再专属于我,当它当着我的面,用尘埃淋浴时,我就放弃了一切防备——我能防备的仅仅是我自己。

若我在想你,那表明我正穿梭在人群;若我没有想你,我肯定在做我自己。若我什么都想做,那一定是在酒足饭饱时。我绝不会腹内空空去做违背良心的事,这是个良心问题。

良心价值几何?一块干面包?一双袜子?一道荒诞的指令?我曾差点因无聊而出卖良心,那真是无聊至极。

我但愿我从未写作,我至少可以做个纯粹的皮条客。

如果我能把太阳熄灭,是否会有星星愿意嫁给我?
我当然不缺新娘——我是已婚者。这当然不是我不愿熄灭太阳的原因,我不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太不明智。重点是:我可不想和太阳同归于尽——有人会责骂我。

我多想安分守己做我自己,我这样做了,我不再是我。

我喜欢的花儿那么多,以致于没有一朵花儿喜欢我——它们无一例外枯死于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如果我无视了你小蟋蟀,你会怎样做?无视我?好让我觉得我没有过错?无需自责?——做得实在不错。

我明了我经常犯错,这就是明了的罪过。

我庆幸我所知不多,我至少还可以收获谅解;如果我知晓一切,也许我早已被一切淹没。

那曾伤害过我的一切,我已原谅你们——我(别无他能)仅能如此。你们可感到不适?——抱歉,对此我爱莫能助。

我曾助力死里逃生的那只麻雀,你可还在替我翱翔?

我曾误伤致死的那只螳螂,此生你可成为了凤凰?

我破费购买只为放生的小螃蟹,你可曾为我祈福?

我活得不好也不坏,不知该把谁责怪。

当我信心十足索取一个结果时,我收获一堆意外——毫无例外;而当我一心期盼意外,遗憾总是把我掩埋——毫无例外。

如果我,无论以何种方式,冒犯了您,那一定是出自诚心;请务必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便彼此坦诚相待。

无论如何我还是无法真正向您坦白,我知道您蔑视过我,可我对您的蔑视可要胜出数倍,出于礼节,对此我羞于启齿。

若我拥有黄鹂的喉嗓,我会像石头那样保持沉默吗?——为了少挨子弹,以便继续苟活?我没有尝试过,也无需多此一举,我根本就不想唱歌。

我庆幸我还有想象的权利:我正在享受山珍海味,歌舞升平,红唇白臂;突然闯入你这个乞丐,要来刺杀我,出于妒忌;而我仅用无视就消灭了你——我所有的忧虑烦恼。

如何向您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在这雾霾统治的世界?如果我拥有魔法,我将把雾霾变成面包和牛奶,不惜任何代价。我想,有人会高兴的,有那么多张嘴巴,总有一张此刻正好饥渴。我这样说倒不是说我有多高尚(我倒是想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只是缺乏资本。)我不过凡夫俗子一个,甚至不能正常供给自己面包和牛奶,我饕餮雾霾,也并非和饥渴有关,实在是(像面对死亡一样)无可奈何。

过了这么久:一冬和一夏?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对自己承诺过的话?我记得,我向来对自己毫无承诺。

若我也算是好人,我一定是最坏的那个;若我是坏人,最好的人便是我的邻居。

我知道我可能要失去你了——我的青春年华,因为我从未拥有过你。如果我觉得我年轻力壮,孔武有力,那一定是在我吃饱喝足后。可是(因为厌食症)我一向畏惧吃喝,认为那是在荼毒生命。我爱惜我的生命,为了维持它,我不得不暴饮暴食,我正理所当然有计划、有目的地自杀。

爱我的人啊,请正大光明地爱我吧,我对此毫无介意;您也别介意,若我不爱您,那定是因为我正对自己着迷。

若能沉默,我绝不会喧闹;若能飞,我绝不跑。

若下一秒能等来真爱,我不惜再浪费一秒。

若知道还会跌倒,我一定会跌得更好。

哦,上帝!我对您不仅仅是需要。

走开奶酪!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我曾努力改变自己,只有努力值得记忆;现在我努力保持一成不变,唯有变化维持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价值几何?一声感慨外加一声叹息——何其奢侈;最奢侈的是,我已丧失感慨和叹息的能力。



清醒时,我是世界的需要,尽管它可能什么也不需要,但我需要。

混乱时,我是我自己的需要,我需要让自己明白我对自己有多需要。

我常常介于清醒和混乱之间,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但绝非本性使然。

我的本性是做而不是说,而事实上,我基本是说而不做。

我说,你能否再重复一次:我爱你。好让我知道“爱”是多么轻而易举。

最容易的是不说也不做?我一直在坚持做,成功和失败参半。

我经常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所以别问我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抱歉,无可奉告。(但我的的确确做过和说过很多,毋庸置疑。)

我做着我不想做的事。(我老是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我从不想去做什么事,除非事情找上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可以放弃不想做的事吗?不行,否则我可能无事可做。)最大的谎言是无事可做,最真实的谎言是我已做过。

我已做过需要我做的一切了,我可以索要报酬吗?
——我收获一堆沉默(我无力自己付给自己报酬。)

我无比明确地知道此刻该做什么——开吃;我不知道下一秒该做什么,当一个乞丐抢走我的救济饭。

我流浪了大半生,唯一的安慰是还能继续流浪。

记得一次,我前行,遭遇三匹马:精神向前,肉体向后,影子骚动……鞭子摔响,我才终结我的疑虑——我是其中之一匹。

如果我是鞭子,而世界是把大剪刀,只要我有耐心,足够坚定,摔得够响,就没什么能妨碍我:说服剪刀放弃做剪刀。

如果我是剪刀,我首先会把自己剪除,然后,逐个地,我将赢得世界,凭着一堆废铁。

我绝不会因为要赞美肉体而忽略上面的灰尘,它们相互转化,最终会不分彼此。若我只是赞美其一,就不可避免惹来非议。

我终于可以独自待上一会儿了,可是走来三个人,邀请我打麻将。我不会打麻将,可是没关系,我只需凑个数就行。我没有答应,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谈恋爱——和他们中的一位,我邀请另外两位走开,去找新组合,我失败了。我不得不说赌钱更适合我。

思维已混乱,说话颠四倒三,请多包涵,但如果你再请我喝上一杯,也许一切尚可挽回。

我猎获过一只鹰,我把它当麻雀饲养,它羞愧致死,我烹煮了它。我又猎获一只麻雀,为了练就它一身鹰一样的猎杀绝技,我像鹰那样一下子扭断了它的脖子;然后把它丢给一只波斯猫——它在我的教育下胆小如鼠,差点被一条醉酒的小金鱼吓死。

如果说把狮子变成绵羊是门艺术的话,那么我撒出的这泡尿绝对是一首最美的赞美诗——至少我这样认为。

我该如何书写我的自传?站在镜子面前,用枪抵着自己的脑袋,要是说谎就赏给自己一颗子弹?你将看到这世界将会被我的尸体占满。

我是否告诉过您我的伟大壮举?那是真实的伟大——我也是射日的英雄,尽管,毫无疑问,总是失败;可是万一要是成功了呢?所以值得期待。您对此如何看待?

姑且休息一会,让我安抚一下我的脑袋,时至今日,它一直是我命运的主宰。(如果你还有脑袋,你准是个幸运儿。)不幸的是,我经常忘记我有脑袋这个事实。

我最不该忘记的是:此刻不该中断而是继续。

应该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救命。

我没有中断我不想做的事,我不想做什么?——一切——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

最要命的是无事可做,我时刻在拯救我的生命(我时刻在毁灭它)。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肯努力,我就能成为想成为的人;如今做为一名资深流浪汉,我的忠告是:这句话并非不可信。

如果可能,我想一直流浪下去,最好是能去外星球看看,我的要求不高,安全返回就得偿所愿。

思想的匮乏,言语的干瘪,诗意缺失,使我无法表达的真切,我赞赏你的包容和耐心,像我一样无聊的读者。

我勉强说出了我想说的,我要做的就是如实地把它们呈现在您面前——您不能看?这实在是遗憾。

我并未打算向您呈现我的自传,为避免您得寸进尺,谈话最好适可而止,我保留这分权限。

出生前,我每天都在诞生(每天的我都不同。);出生后,我不断在复活(每天至少一次:新我代替旧我。)

我独自涉足世界的那一天,据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的上午。我的母亲向着我说:勇敢点!我的父亲眉开眼笑。我的爷爷一把把我举起。我的奶奶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从此我开始干预这世界。



我正在说出我要做的。

我正在试图这样做。

这理应简单:这只涉及语言。我对语言向来敏感:我曾一度和语言相恋,相依为伴,互相依赖直至互相厌烦——你对简单如何理解?

你无法理解?——这样的话题让你很不屑?你可真是坦率——请继续保持。

抱歉,请谅解,我不是在征求你的看法,我只是想说出我的看法,这可能毫无意义,但我已不在乎意义。
我正在试图这样做——我失败了,你看这对我并不简单——你对不简单如何理解?

你依旧沉默不语——你不屑于涉及这样的话题?

好吧,可以理解,换个话题:你最不屑于什么?

你继续沉默——莫非你最不屑于说话——但愿不是——果真如此?!真是让人羡慕。我曾经也是这样,现在我之所以开口讲话,因为除此我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以便自证我还活着。

我曾以为我能做任何事,当我发现我至今依然一事无成时,我决心不再做任何事,毫无疑问我失败了。如今我做着一切,沉默让我觉得羞耻,我正拼尽全力打破沉默,我失败了。

你在做什么当你沉默时?

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沉默?这真是让人羡慕。

我多想这样,可是做不到。当我发现我能做的仅仅不过是“做”,毫无目的,我决定不再做我自己;可是我发现那时的我却最像我自己;而当我一心要做我自己时,我竟对自己陌生如路人。

你如何做你自己?你沉默莫非你甚至不屑于谈及自己?果真如此你真是我学习的榜样。

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如此多,以致于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以致于还未开始就结束,以致于至今一无所知。我曾依此为耻,不过现在我已原谅我了,我也仅能如此了,我发现这是我所能做的最成功的事。

我做过很多事,很多事都毫无结果。于是我决定什么也不做,如你所见,我一无所有,这就是结果。

我这样说,倒并非说我是颓废主义者——恰恰相反,在所有最积极者中,我可能是最积极的那个。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积极并不代表收获。

我做梦都想收获更多,我仅仅收获了半个自我,这已几乎耗尽了我的所有,因为另半个我也在做相同的事——收获另半个我。这方面我们几乎势均力敌,谁也休想战胜彼此,只好各自存在。

我欲安享我的收获,我的收获却欲把我埋葬,我不得不设法收获更多,我因此在丧失仅有的半个我。

我要拯救我,我却因此丧失得更快、更多。

我决定放手,一切听便——可是我失败了。

我能做的就是尽力去做,不再去问结果,结果我发现我竟几乎什么也没做,而这可能已是最好的结果。

我并非非得要求一个结果,但凡事总得有个始终;我开始又开始,马不停蹄,终结就在所难免。

我只是想有个顺利地终结,所以我全身心投入,可是终结时总是事与愿违。

好在该终结的都已终结,我可以另行开始了。我总是在试图开始,为了一个满意的结果,这就是我总是疲惫不堪的原因——我正在无比积极地谋杀生命。

是我能力不够还是方式不对,以致于总是徒劳无功?我为此自检,并没发现什么不妥。

我拼命地做事,为了得到自我,却一点点丧失自我,这是谁之过?我没法不去做,我做不到这个,当我试图什么也不做——我就是在试图做——不去做,这样做并不比那样做更有意义。尽管我已放弃追求意义,但我想活着,这和意义无关。

有很多事都和意义无关,有很多事你不得不去做。

我做着我做的(别问我做过什么?不会有答复。)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迄今为止,我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我还活着。知道这个,消耗了我大半个青春。

我珍爱我的生命,因为它仅仅只属于我一次,而我却不能掌控。若我能长生不死,我可能会对生命不屑一顾。

我仅仅掌控过我的大拇脚指,当一次赶夜路,被疯狗追咬,慌乱中它被一根刺刺破,鲜血直流,而我又不能止步安抚,我用无视掌控了它。

我最不该无视这生命,眼看它在我的指缝间悄然流逝,而不予理会。而当我意识到我必须得珍爱生命时,我的生命已千疮百孔。

我修补我的生命,动用一切所有,收获的却唯有一声叹息。

我不得不认命:面对现实我无能为力,而现实中我曾一度自命不凡。

眼下最大的现实是该如何存在?而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面对现实?

我自然有去面对的勇气,可是我已没有面对的精力。




此刻我存在。
此刻,我感知着我的存在。
这并不经常发生,尤其是当我一心一意感知我时——并没有我——经常如此。

我想,那时我定在彼刻,彼刻不同于此刻,甚至完全是和此刻对立的存在,在感知之外,因为那里的一切都超出感知力:它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似无还有;似是而非;缥缈而又真实。但它存在,因为我隐约能感知,尽管当我感知——失败——经常如此。

我感到有物在靠近,当然是此刻——非彼刻(在彼刻我一度是空缺,这实在是憾事,因为彼刻总是如此美好,充满诱惑,令人向往,像天堂——只能向往,无法抵达。相比,此刻简直就是一团糟,不忍直视。)它没有形体,没有特征,不可名状,但可以肯定它是真实存在的。它向我走来。经过我。远离我。仿佛我不存在。

这真是实实在在的讽刺,让人无法容忍——我容忍,因为除此别无他法。

为了向它证实我的存在,我故意制造出夸张的动作和噪音,好引起它的注意。我认为它并没有注意到我——否则还能怎样?它是没有感官的?无法视、听?不能感触?想到此我不禁释然,为它的存在感到惋惜,失望地终止一切举动。

但也许情况正相反,它一切健全(我更倾向于此。)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存在,无视我是因为不想节外生枝——它正在专注于自己的事,不想、不能被打扰?还是我的存在在它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顾——但愿不是如此——也可能正是如此,它不是无视着而来,又无视着离开了吗,这实在让人遗憾。

最遗憾的事是事情不可避免,我经历又经历,在遗憾中度过属于我的每一天。

为何会遗憾?因为心有不甘?!哦人,你这欲望的组合体,不可拆解,怎样才能让你平息——死亡?可是什么是死亡?谁能说清楚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那个彼刻,我只是偶尔(高烧或受到巨大的惊吓时)模模糊糊感到它的存在。死是终结吗?显然不是,因为它时时刻刻在发生,的的确确存在着,既存在便无所谓终结,那些“死者”不是依然在以自己的方式改变着世界吗?

哦欲望,你我混而为一,互为存在,彼此成就,彼此消耗,此消彼长,我应付你的法子无非是:无视你。尽管经常失败,但总会有成功之时,这莫非就是希望滋生的温床?(床:天使和魔鬼杀伐的战场,有多少希望在床上诞生,又有多少希望葬送在床上。)

我经常做梦,但大多都不在床上,在床上时我噩梦连连,离开床,噩梦并不因此少点。我已陷入梦境。也许我就是梦本身。我的梦就像我脚下的路,魅力非凡,不可抗拒,没有尽头。我出发又出发,生在途中,也将在途中死去,我永远只是在途中。

因此当你看到我总是匆匆忙忙,不必惊讶,我在追梦。(但愿人人都有梦可追,不是在床上,而是在……)

我没有追上我的梦,它永远置身在彼岸,而我只能在此岸悲叹,中间横格着永恒。(永恒,但愿你有一个保质期,好让我觉得我的存在不是徒劳无益。)

我能感知永恒,因为我无时不刻不置身在永恒的激流中,此刻——我就是此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此刻——永恒里的一个顽固的角色,时刻在出生,时刻在死亡;或说从不曾出生,也不曾死亡;只是一个见证——什么也不见证;一个存在者——即不必须,也不多余;短暂又持久,无休无止。

我讨厌无休无止,这不免让人疲倦,我已疲倦于做人——非人又让我充满疑虑——如何做才能让人不疲倦——这实在让人疲倦。

最让人疲倦的要数思考,一思考我就想睡觉,无论何时何地,幸好睡眠可以让人摆脱疲倦,否则思考将是自杀。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思考常常让人陷入困局,比如此刻,我刚睡醒,有很多事急待处理,可是一想到如何处理?忧愁就将我包围,困倦趁机浸入眼皮。所以,我常常是做多余思,尽管会遇上很多麻烦,但只要不去思,麻烦就消除了大半。

最大的麻烦是如何介入?这又回到了思的问题,且容我先大睡一场,养养精神。

我昏睡了多久?上帝知道。当我清醒,人生已过半,我想再也不能这样干,这样一想,睡意再次袭来,且容我再小憩一刻。

好了,现在我精力充足,准能做好任何事,可是已无事可供我干,或说再干已毫无必要和意义:时已过,境已迁,眼下我最好是什么也不干。这倒是挺合我的心意,但因此造成的损失却无法弥补——我不得不设法弥补,总是如此,我已习以为常。

不要试图指责、说教,免得徒劳——因为早已有人做过,比如,我自己。

我因此放弃自我了吗?恰恰相反,我反而因此爱自己爱得发疯,尽管表面看不出来,因为我更在乎内在。

什么是内在——顺其自然?我就这样度过属于我的每一天,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其实是在浪费生命,但为时已晚,我已无力改变,我决定不去改变——可是枉然,一切都在变。

此刻,我感到我正在变得模糊,我不再对自己一清二楚——我不再认识自己,面对镜子时,我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而真正的我不是这样的,不在这里而在别处,在彼刻——那里有一个真实的我,正注视着此刻的我,仿佛在照镜子。

我打碎了镜子,我变得更加不真实,我怀疑我的存在,值得怀疑的怀疑,我甚至感到人的嘲笑声——我自己,在彼处,非比处。

此刻,我不存在。

此刻我能感知我存在于彼刻,那个向我靠近又离开的人正是我本人。


六 


黑色,生命的本源,缘于可见,缘于不可见。

黑色,我曾喜欢的颜色,我的颜色,将我拯救,将我俘获,将我贯穿。

我在黑暗中诞生,我也将魂归黑暗,但除此之外我对黑暗再一无所知(因为它总是让我目盲;叫我欣喜;令我恐惧;教我坚强;使我羞愧难当又充满渴望,每当我渴望看清——根本就看不清,因为黑暗妨碍了视线。)尽管我们形影不离,但我欲了解它的一切尝试都是徒劳无益。

我做过多少徒劳无益的事?我自是不自知,至少当时是如此;当我自知,我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有时我只知我该做点什么,否则就会愧对这生命,我于是就做了,且不知那竟是在犯错,在浪费生命,而当我知晓时,我已消耗掉了大半生。

对此你可没有给出半点晓喻或警示,命运啊,我本欲和你结良缘,奈何却不受你待见。你欲把我带向何处?我迷失了方向,明知脚下有路,我却不敢迈步。黑暗包围了我,摧毁我的梦和耐心,我不知道该怎样应对,除了驻足不前。

当我驻足不前,我感到我正在毁灭,整个世界都在抛弃我,我能做的就是视而不见,而这只会加速我的毁灭,这自然是我的耻辱。

我做过多少耻辱之事?——我已忘记,这实在是我的幸运。我保有这幸运,这得益于我的健忘症——我最大的成就者——因为遗忘,我倒可以勇往直前,仿佛每一刻都是新生,是开始。可是有些事并不能被遗忘,尤其是耻辱之事,一旦发生,便如影随形:浸入我,充满我,甚至成为我的一部分,掌控着我。

要摆脱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不得不假装不在乎。

我做得一塌糊涂。

幸运的是:我已习惯了这一塌糊涂。

不幸的是:并没有真正的幸运。

难道我遭遇的不幸还不够多,以至于好运气总是与我擦肩而过?

命运女神啊,你果真公正无私?恕我冒昧,你可从来没有眷顾过我,尽管我自认为我并非懒惰成性,虽未必算得上好人,但绝不是坏蛋,且不止一次向您虔诚祷告。当然也许我做得还不够,不配得到神恩,但我至少没有因此堕落,这是我目前唯一可以自傲的资本——莫非这就是您的眷顾?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荣幸,这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尽管我并不怎样在乎所谓的初衷。

我只想有事可做。

事实上我一直在做事。

我做过很多事,多得赛过我窗外的那株银杏树上的叶子,可是没有一件让我感到欣慰。

我唯一欣慰的是:我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我就这样走在专属于我的人生道路上,直到无路可走——不,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该如何走,因为路多得是,纵横交错,千差万别,漫无边际。

我的苦恼是:我只能选择其中一条。

我的苦恼是:我竟不敢做出选择。

我走过的路啊,无一把我成就——我成就着它们以我的执着。

我执着地做我,甚至到了疯癫的程度,可是我却从未获得自己的认可,这是我的耻辱,可是要让我从新选择,我还会这样做。

我存在过,因为我爱过,爱让我感到真实,尽管我的爱并未给予我什么——甚至只会向我索取,但这至少证明我是有用的。

我还将继续存在,因为我依然有爱。

我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对不知道的我也不准备涉猎。

我拥有我想拥有和不想拥有的一切,我感到满足。

我沉默是出自自愿而非胁迫,这就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收获。

我不可能收获更多,尽管我想拥有更多。

我也仅仅收获过自我,成功和失败参半。

我成功地丧失过自我。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肯付出就会有收获,我唯一的收获——这是骗人的。

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我不屑为之——除了我自己。

我原谅了我,因为除此我再不知道该当如何?

我原以为只要我肯接受自我,我自会拥有接受者,事实证明这大错特错。

我一直在犯错,当我明白这个,我已无力为天,只能将错就错。

我最大的过错就是: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所以当我被爱遗弃时,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当我遗弃所爱时,我并没有觉得不妥。

我已无药可救了?也许,但也说不准——我不是依然怀抱着希望吗?

希望,我的救世主,你是目前维持我生命的唯一动力。

我希望我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尽管前途渺茫,可是我至少在前进——也许是在后退,但至少可以肯定,我在行动。

我时刻用行动在证明我还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过什么?

我仅仅没有放弃过倾诉,这让我知道我还活着,这可能是我最大的收获,因为据说有些人甚至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活过。

可是除此之外,倾诉究竟还有何用?它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有时甚至它本身就是个问题,因为根本就无人在乎你的倾诉,你只会因此打扰别人,尤其是在别人需要安静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偏偏又如此多,每当此时,人家,理所当然,出于好心——如他们所言,给出忠告:你呀,你的问题就是倾诉太多。

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放弃倾诉(这实在是明智之举,否则我实在不知该当如何。)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用笔和纸代替了嘴巴。多好的发明啊!多好的发现啊!当我读着我的倾诉,我竟然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可是我需要的并非宁静,所以这短暂的幸福——宁静的确给与我幸福感,但并不能给我带来安慰。可是究竟什么能给我带来安慰,我并不知晓,所以我坚持着书写,至少聊胜于无;至少这让我有事可做,尤其是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时;尤其是在做什么都感到无能为力时;尤其时对一切都感到无趣时。

这样的时刻如此之多,仿佛这就是生命本身,仿佛这就是全部的生活。

生活啊,我可没有亏欠过你什么,倒是你亏欠我太多——不可胜数,仿佛午夜的繁星?不过我已原谅你了,我们握手言和吧,我们至少不要成为敌人。

我曾以为我有很多敌人,现在我发现我的敌人也许只有我自己——这一个。

我正试图和自己握手言和,没有成功,但也没有失败。

我会继续尽我所能,按自己的意愿而存在,无论难或易,我都会坦然面对,直到不存在。

我向往光明,但我也不得不在黑暗中穿行。

我会继续迷失,因为道路坎坷,视野有限。

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这无关紧要,只要我去做,分秒都值得。

目前,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待续......

2023.2.2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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