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居诗章 ◎蝼冢
燕居诗章
霍香结
在书房
他来了。请脱鞋,你的鸟说。在这里
书房的里面,充满隐约的事物
时间是比喻某段河流的,就像这是一个早晨
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然后在鸡蛋
敲开后香气四溢的餐桌前打开书本
你使用两只手,这本书讲述七个古代武士的故事
你走进去,按照习惯,早餐还是两个鸡蛋
吃法依旧相当讲究,先敲开大的一头
其次才是小的那头,你借此选择时间
决定阅读,决定你的一日,是回过去还是去到未来
放进和抽出一本书,对于书架而言
意义完全不同,这跟今天早晨有没有吃鸡蛋
与整个人生不一样同理,时间的榫头
在放进和抽出间自由交合,现在,你
抽出了一本书!当然,这一日你必须从战场上
撤下来两三回,去洗手间骑马桶、抽烟、或者沉思
马上沉思录是书里的武士在马上要看的书
而你使用产自帝国南方牌子的抽水马桶
无疑这是上个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这可让你的书房建得更高昂、更
孤独一些,到底高昂,孤独多少,这必须以一种
更为可靠的价值判断为标准,必须以一种更为
虚无,悲壮的姿态作为尺度,只有沉思时
你才会想起二十七岁这次生日,或许这是
生日,略由预谋,但你年轻得像个神
生前取的名字,生后也用了一辈子
这个时候,必须下一场小雨,它会显得格外清晰
线条如铁丝,记忆尤为深刻,就像站在
大人先生们送别的客栈里,毫无疑问
你必须从战场上撤下来两三回,去洗手间
在镜子前照见自己从十七世纪的大雪中
归来,写一笔流利的拉丁文,脸上还是那副折叠式的
夹鼻眼睛,老花的,翻牛津版图文字典
时才使用,在这里,先生们,时间是断码的鞋
那只天命玄鸟关于脱鞋的命令,当然,在
这里没有那么多悲情,也没有那么多忧愁
孤独是考据式的,跟钥匙一样危险充满坦途
但可以用它和一道方程式建立起友谊
成为永恒的局部,精致的一部分,墙面
地图上的居所依旧只是一些编号,墙上的
更远古时候的人们,我们的祖先
生活在这些版图之上,湖泊和山脉也都在那
以及她,你的情人,很漂亮,她,这当然重要
连她的鼾声也都充满象征和隐喻
但必须隔离,你们属于两种不同的自然规律
必须隔离,当第二枚鸡蛋敲开时
她正在一本书里瑜伽、吐纳、采集晨光
午夜,南方的一场修辞大雪
这是一场失眠者的大雪,在及物
与不及物之间,你用发圈将雪的
降落小心地束起,然后再解开
大雪重新覆盖南方的河流和屋顶
这群高密飞行的大鸟,于午夜
时分降落到这场修辞,覆盖的乡间之物
疏朗地排列在潦倒的青山下
你将物与物分开,耐心地打上逗号
让一个名词亲信另一个名词
它们清纯到只有形式和声音包裹下
的一小团火,捧在手心,游走于信笺
飘忽在怀乡者的泅渡之途
午夜的这场雪,是一群羊的背影
是一只狼性的眼睛,只有这个时候
你才像那个放牧于河流之上的老人
呵护着羊与狼群之间的内涵,这像一种病
寂染了多年
修辞•花纹•歧义
我热爱这些繁复的事物如我的手指
缠绕,打开是一包藤蔓植物的蛇卵
合拢是我心绪的全部象征,可以圆圆滚滚
滴落,也可以蜿蜒而去,大地上秘密盛开的这些花纹
和线条交织而就的修辞歧义如我身体中
蔓开的黄金植物与黑色蕨类群,它们的
全体走向渗透我的肢体并注入一部经书
的空白空间和一千条手臂,我所看到的溺水而出的枝芽
腻如水苗,它可以精辟到一条蛇的高度
也可以细腻到细节中的每一节季,但都得
是线性的,线性的植物,线性的雨水
线性的爱和恨,只要一点点圆或曲折就会
碰乱(这说明复杂是脆弱的朋友或敌人)
但线性是一种原则,是一切动植物的道路
可以弯曲,蔓延,松动,但不可以简单或夭折
要有力量,像匕首穿透肋骨的纹路
和修辞的不确定性,更不可以放弃,就如你说出
的每一个词都要经过小小的弯曲我无法
识别左大于右,还是右略小于左,但我
说我喜欢你的左乳胜过右乳,然后是身体
的其他一些部位,一些象征,一些心绪
线性的我和非线性的你可歧义我们之间的不对称
这是定义还是花纹指使逻辑的结果?
当然,花纹不仅仅是花朵的视觉识别系统
缭绕其间的还有一些恒久的事物如一些知觉现象
如一朵玫瑰上的一根小刺,它可以使
歧义顷刻布满你的全身,然后才有修辞
和爱情的媾合,你说我热爱的是修辞而不是
爱情,当你颂出我时你仅从修辞中将我
拎出,它是否准确表达了此在的你或我(要说的)
不,永恒地不能够,歧义集注之后依然能够
逃逸,当我颂出你时我变得不在场
你越过了我心绪的迷宫却已然偏离了它们
我说玫瑰是一把头绪,希冀和环行跑道也是一把头绪
它们始终是我脑海中的一团荆棘或覆盆子
细密地倾轧在一起,那烁闪的呐喊韧性的目光漫如
储了一冬的大雪,然后才是你,纠缠不清
的花朵,歧义,跟这盆荆棘一样有骨质的
硬度,漫无边际的繁复与柔韧,日球月球的轨迹
复杂结构的折线,一场由女人实施的
恒不满盈的大占卜心花怒放蜿蜒而向修辞的本义
衍生义,象征和隐喻意义,最终破茧而出
一朵崭新的玫瑰之火、你、由始至终稠得像
一把头绪的我的身体中这座全境盛开的
植物园
大岛•或我们水库的晨游者
——给饶氏
The apparition of the sefaces in the crowd;
Petal sonawet,black bough.
By Ezra Pound,1916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走下台阶的样子
好像要碰落半山的桃花才能走到水库的码头
每回见到他我的左边总会重于右边
我的左腿总会有意无意承载那些被复制进来的经验
的诱惑,拐杖从左侧松开,然后起跳像鱼
那样,在空中转身,跌落,破水而去
双手分开成为鳍,成为鱼后半身的动力系统
但跟美人鱼无关,就是他,我的晨游者
一个瘸腿的人,想要在水里练习飞翔
水面与现实之间的裂缝有如他的两鳍和一条腿
在水花里编织出花瓣似的辩证法般凄美
灿烂的蝶身,他飞的时候(我也想飞,但我
不能)正蝶和反蝶的匀速与和谐总使我外溢到他身上
留白的那部分,这时他更接近于一种鱼
或一部史诗的壮阔?抑或仅剩下几块
再也排组不起来的骨头锁在抽屉里夜深人静的时候
才打开来看,事实是根本就不为人知
埋在了别处的山岗,与他的勇气,革命激情
还有英雄主义,而碰到一个瘸腿的人你会
想什么?不知的后面是否定有一个寓言的深度?
你瞧,现在,我可以一眼收尽这座湖
他反身了,脸朝上,水库周围的山——这些巨大
形式拥围着他鱼的身躯〔必须有高于水的山〔我是说
反身之后〕才会有这眼湖的出现〕一湖的倒影
在这个时候变得坚清,旖旎,骨殖增生
但却比眼睛看到的群山更接近物的本质
尽管一碰就成了漩涡,一个山头碰歪了另一个山头
只有当晨游者自埋于水中的那一刻它们
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面孔,码头添置得都较远
与山,与水,与岸,与一个人的体能没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蝴蝶的,还是青蛙的姿势,他必
须不断地由正到反,再由反到正,杠杆,转轴
引力和浮力交叉、错位,当他脸朝上时
将远离引力一个心脏的距离,这一细微的差距
可以使一个疲惫的人放弃这样的想法:
每个游过湖心的人,都会有沉湖自尽的念头。
这一差距也把一座水库与七条河翻上了天空
湖面与真实之间的残忍及失衡于左的右夭折
这时的湖是山的一只眼睛或柏拉图关于洞穴
的千年修辞,这时的他和现实更贴紧湖面
还是远离了?他躺在湿漉漉的青翠之中,阴影之上
黑码头像鳄鱼的牙齿成等腰三角形放置在他无论怎样都碰不着
的地方,他必须从一个角游进另一个角才
能矫正三角形三个内角之和形成的血酬定律
它们在水平面交织而成的深度让我感到有些困了
而岸,还很远,饶氏,像这样一种早晨
只有当它临近结尾的时候我才会写到晨曦初上
时的阳光:她们像游轮那样大片大片的破冰
而来
修辞•陶罐•符号
我的窗前有一只陶(我决意在修辞中抵达
这只雨水困顿的小兽),未经词语盈水
注视之前,它是一只干瘪,泥泞的口袋
但现在,它豢养着我的一罐清水
这盆不曾长大的植物,在北方的天空下
占据着临窗多余的矩形,于我在的位置(还有一个
多时虚设的你)比一罐清水更加辽阔:
“见过大海吗?”(其实我们看的是对面的山)
也许见过,也许没有。不管怎样,大海都会在
我们说到大海的一刹那于那个下午接洽我们内心的澎湃
水罐有我熟悉的物理部分,它居于不变的千年
属蔷薇科,因一个笑而冢宰我的领地
那笑有我豢养这罐清水的全部理由:它是意义
处于将其肉感地来产生的范围之内--
这绝非隐喻,而是词,在澄清词语内部的暧昧
之前,陶罐多么黑暗,她一经摆到我的面前就有一种
无法遏制的甜蜜的悲伤,严肃得像一团火
像一团隐约的青瓷般的雌性蝌蚪,触弦
五月末了这场雨水的康塔塔,由此而渐近
陶罐的主观部分,我希望词语能够抵达那样的
深度,而它却是空的,实实在在的空
在清水中,我不得不种进一只三斤重的红薯
饱满如一条黑鳗,你会看到如此硕大的
成就:巴掌大的绿叶子趴在陶罐的沿口
像月光下的一口井,长满铩羽般的清辉
它依旧一无所有的清平着,如皇冠,如清平本身
如现在的,我,的,内心,的节季涉足一场疼痛的雨水
可它从来就在这里,我的床边或者书房的里面
它有我唯一的花园,四大河流中的两条
喂养着她,母亲河,父亲河,你可以称其为母
也可以称其为父(叙述者自行抵达陶罐的
核心部分)它的确不是青瓷,而是陶罐
雨水到来之前,它的内壁事先我的身体
而氤氲,潮湿,就此我知道,我不曾是手捧司南
渡海而来的那个人,不曾是打马江南的那个人
就如现在,我豢养的这罐清水,豢养的
从来就不是别的身体:某早贪起,陶罐自行破身
薯叶脱落,我用毛巾把水吸干,拧进嘴里
红薯就已经熟了,但假若我再次使用词语
陶的命运依然会被改变:远景部分次第依旧
桃花灿烂,花径斑斓,叙述者自居于陶身如我
如那只小兽,璺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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