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传 ◎花花飞花
沈从文小传
西南联大有个轶事
一次跑警报
沈从文从刘文典身边超过
刘很气，呵斥沈：
我跑，为了保存国粹陈寅恪
学生跑，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
你，为啥跑
或传为：
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警报
你替谁跑
他生于湘西凤凰古城
自小喜观世界一切
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
学校对于他便毫无兴味可言了
经常逃学
被长兄责打时
他会按照天气寒暖想象
河中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刺的情形
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
空山中歌呼的黄鹂
树木上累累的果实
十四岁为谋生从戎
经历芷江剿匪
人杀过后
大家欣赏一会儿
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
踹踹他的肚子
仿佛做完一个正经工作
怀化驻守一年零四个月
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
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
什么状况下被把头砍下
皆懂透了
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
这一分经验在他心上
有了一个分量
是他活下来
永远不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
二十岁遂弃武修文
是书打开他的新世界
和人生的可能性
从医书趣闻
鱼刺卡喉可用猫口涎液治愈
读西游记使他明白
与科学精神相反那一面种种的美丽
看一部兵书
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世袭云骑尉
读后他的想法却发生了改变
觉得自己没有拘束别人的兴趣
他只想把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
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
必得追求这个民族一切症结的所止
有人问西南联大为何人才辈出
他答：自由
他说：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初到北京寄居西酉会馆
窄而霉小斋
一个小公寓湿霉霉的房间
零下十二摄氏度的寒气中
学习不用火炉过冬的耐寒力
三天两日不吃东西
学习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饥力
从饥寒交迫、无望无助状态中
学习进图书馆自行摸索的阅读力，
用一支笔无日无夜写下去
把所有作品寄给各报章杂志
在毫无结果等待中
学习对于工作失败的抵抗力和适应力
以致于身体虚弱，鼻血横流
弄得嘴角、下巴、衣服、稿纸、毛巾
到处血迹斑斑
吓得来访女士当即昏倒在地
他曾认为自己的作品能够流行
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
读者能欣赏他故事的清新
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
能欣赏他文字的朴实
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文革后一度盛传
他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他说：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
不必再提起它
我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
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个哨兵
民国时期他批评郭沫若：
让我们把他的名字置在
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
加以尊敬和同情
小说方面他应该放弃他那地位
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
他提醒巴金
不要在意闲言碎语
莫把感情火气过分糟蹋到小处
他反内战
对国共两党颇有微词
认为数十万同胞在国内各处的自相残杀
说是为人民
实际上在朝在野
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
他反复强调一个作家的成就
看拿出来的作品
而不是依靠帮派的活动
他一生从不相信权力
只相信智慧
把一干革命作家得罪了干净
他曾开导学生汪曾祺：
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
甚至想到自杀 ，真是没出息
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
而他拒绝南逃
北平围城后期却深陷北大
遭受同事朋友学生的猛烈攻击
让他感叹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多次自杀未遂
精神崩溃而不停自问：
什么是我？我在何处？
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
我碰着了什么事？
从文从此弃文考古
后来他给劳动改造中的黄永玉回信：
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
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
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
莫停下来哀叹
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解放后曾有日子松动短暂欢欣
一日逛公园
他五十多岁的人
忽然露出惊人的本事
在一打横的树上拿一个大顶
又用一片叶子舐在舌头上
学画眉叫
渐不觉得复杂起来
声如两个画眉打架，实为采雄
又杜鹃、布谷、黄鹂啁啾不停
他下放咸宁到湖边拾柴
发现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
猪不行，狡诈之极
外形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
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过来
并饶有兴味欣赏
大母牛一步一步带着小牛吃饭去
在革大改造思想
节日结束后大家返校
发现厕所十来个便池焕然一新
几十年积下的污垢消失了
原来是他独自在校没事干
便用刮胡刀片一个一个仔细刮
刮了一整天成果斐然
有人把大字报贴在他背上
他说我背着这么个蹩脚的书法
真难为情
这个人原该好好练一练字
一个造反派一边上大号一边吹笛子
他说：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文革期间住房七平米
他认为，身边有许多书就足够了
这算什么
有很多人性命都没有了
只是失掉了很多书很心疼
后来又在旧书店买回来了
对出卖他的人
他表示感谢
因为他们教育了什么是损人利己
可说似乎收获之一
但他明确指认范曾：中山狼也
他写信向张兆和表白只用一句：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
张兆和后来说：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
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
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
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
但是，真正理解他的为人
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
是在整理选编他的遗稿的现在
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
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他不觉得放弃小说创作值得惋惜
晚年国外演讲感言：
按照社会习惯来说
一个人进了历史博物馆
就等于说他本身已成为历史
也就是说等于报废了
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机会
可以具体地把六千年的中华文物
有条理有系统地看一个遍
解放后他这个
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小人物
曾提议胡子证史
另辟蹊径于考察文物上胡子的状貌
以拓展历史探索的理路
最终尽半生心血回报中华文明
以皇皇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文史并举照汗青
在户口本文化程度一栏
他工工整整写上：小学
他说：我始终是个乡下人
在生死之间
他喊：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
晚年在家乡听戈阳腔傩戏
泪流满面连声道：这是楚声，楚声
他的骨灰一半撒入沱江
一半安葬在听涛山下
2023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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