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2022年诗选（50首） ◎非亚
鲶鱼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在池塘边
发现一条跳上岸的鲶鱼，我拿一根木棍
把这条鱼敲晕，然后招呼老五，独独，亮别，还有另外的几个
说把这条鱼，拿到路边的餐馆
我们后来跟老板娘说，做红烧吧，外加一些油豆腐
那个我们逮到一条鱼的夜晚，靠江边的街上热闹非凡
桥头附近的美食街，不断传来猜码声
和吆喝声
烧烤摊的青烟升上天空
我们后来，围坐在一起，吃着这条鱼
喝着酒，讨论着诗，写作，以及词语的化学反应
那真是一件有点久远的事情了
我在北方新街口大街的一个酒店，梦见了这些画面
那条鱼在岸边挣扎着，我们涌了上去
可能是那条鱼，让我想起过去的生活，也可能是后来被敲晕
被切成几大块的鱼
让我想起曾经青涩，放肆，痛苦，并流过身边的
天真的岁月
2022，1，9
在花园喝茶
我想象和朋友在花园里喝茶，一起聊聊各自的近况
他问起我的工作，我说三年前我来了上海
在一家事务所，后来我
换了一家，之后借调到江对面的另一家公司
我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和写作
一个人，保持着自律
我后来写起了小说，将过往的经历，虚构，想象
变为文字
有时我在街上散步，去博物馆，咖啡馆
参加艺术与诗歌的活动
周末在家里喝茶，到菜市场
买下一周的肉类，蔬菜，和水果
有时我在水龙头下清理一条鱼
有时用菜篮
装那些活蹦乱跳的虾子
阳光有时会照进房间，落在沙发和窗台上
我喜悦于它们带来的温暖
在阳光消失之时
又会感到一种
失落，我知道夜晚
会在七点之后准时到来，那时灯会打开
我会在厨房做一顿晚餐
我知道有一天，我将会像一只鸟儿
飞回南方，我享受着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的孤独
我像一个国王，统治着房间里的一切
和各种瓶瓶罐罐
2022，1，9
在北方的乡下
暮色越来越浓厚，远处的风景
模糊得已经无法辨认
近处的田野，平原，叶子掉光的树木
高压电杆像一些怪兽，和村庄一起
伫立在地平线上
我乘坐的动车，正快速穿过华北平原
昨天，我在北上的高铁
看到平原上的麦苗已经泛青
田野间的一些水渠
水并不充盈
郊外的一条沥青公路，一辆卡车正在快速地奔跑
树林里的一个农民，用一根鞭子
看守着一群羊
我想象有一天出现在北方的乡下
所有的人包括猫和狗
都觉得我陌生，他们连同早晨涌起的雾
一起警惕着我
我后来，在朋友的家中
在北方的乡下度过了一段日子，晚上
我们睡在靠窗口的床铺上，谈论到历史，朝代，战乱
岁月的更替，与人在大地上的死亡
夜色从窗口持续渗入
北方广阔的田野，像一头蹲伏在地上的巨兽
在吞下周围的一切之后，又吐出
午夜的一枚弯月
2022，1，9
1月16日的早晨
五点多醒来。开着暖气。
我没有再睡
而是看马尔克斯一个杂文（雨天到访的一个女人）
几个视频，有关维特根斯坦，一个五人乐队的歌，一个耶路撒冷的装置，金属切片的阿拉伯人头像
阿特伍德的半截视频。然后是列侬，在纽约被枪杀之谜
凶手是一个已婚的粉丝，有点肥胖的男人
理由是为了出名……
故事在我脑海里，重新演绎了一遍——他是一名同性恋者
迷恋列侬，不能容忍大野洋子
对列侬的拥有
原因是枪杀之前，女摄影师给列侬拍了一张著名的裸体……
他没有承认这隐秘的一切
只是在法庭上，描述了五颗手枪的子弹
从后背射击他身体的一幕
1980，播音员在一场橄榄球比赛的中间，插播了这一条新闻
人们在酒吧，家里的客厅，看到
这出悲剧……
时间飞驰，转眼到了新的一年
我开着灯
注意到了窗口此时已经明亮，淡蓝的晨光
犹如海水，涌了进来
我在手机上看到一个写诗的朋友刚从朋友那里回来
他结束了一场酒，电影，烟雾和乱七八糟的交谈
在一列去往对河的早班地铁上
窗户的玻璃，映照出他模糊的身体和面容
哦，我该起来了。我得继续干我的事
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因阳光而美好，就像已经控制人类的
那些病毒，糟糕的毒汁
与癫狂的疯子，正与我们共存
2022，1，16
出门，走上一圈
我出门走了一圈，戴着套头帽
一件羽绒衣，双手插入口袋
外加脖子上一条围巾
我走过一个路口，犹豫是继续往前，往右
还是往左
几秒钟之后我跨出了
往左的脚步
我路过一家朋友住过的酒店，在一个转角
给另一个朋友电话，我们后来
结束了谈话。然后我
越过一家准备转让的烧烤店（几个做烧烤的新疆人
也许已经回到遥远的西北）
在夜晚的灯光中，我开始横过汝南路，路边
是餐馆外站立的一些人
我绕过他们，来到另一个红绿灯的路口
在等待的中间，我抬头
看见月亮
它遥远地悬挂在空中，在树叶落尽的梧桐树之上
正静静地散发慈祥的
光辉
2022，1，19
鸟儿与早晨
——给张羞
他每天写诗，各种各样
有句子，分行，也有形式的实验。他家里的客厅，有一扇窗口（肯定！）
平时他会坐在那里，抽烟，喝水（娃哈哈
或者依云之类）
顺便在那里观察外面的动静（比如太阳，云，远处的树木
一座尼姑庵，并想象几个和尚）
如果遇到一只鸟（最好！）
他就会把它写到诗里
那只鸟（可能是斑鸠，也可能是绿头鸟，或麻雀）
当然不知道他在楼上做的这一切
它只是飞着，并且继续
欢快地，掠过了早晨
2022,1,20
产生诗
有个秘密的警察，一直跟着我
他通过路口的摄像头，大数据，某个房间的监控视频
看到人群中的我，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竖着领子，带着帽子
正一个人，从人群散开的地铁出口
走了出来
在我的周围，有一个垃圾桶
一个看管单车的男人，几株槐树，一根电线杆，一个灰不溜秋的大楼
我的口袋揣有一个手机
手机里有几首诗，我离开地铁口时，我知道那个警察
正在屏幕前盯着我
我仍然一个人，去了产生诗的地方生活
2022,1,20
河边的树林
——给斑马
他在东北
抚顺
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
他做豆腐
每天晚上在楼下的
小作坊
泡那些豆子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
很响亮
有时在上午干完活
他就直接到床上
躺上一会
他有时会出去
一个人去河边，或者
林地
他在树林里穿越的时候
我看见阳光
正从无比遥远的地方
照射过来
他踢着地上的石子
走动时鞋子会发出一种
很大的声响
在他再次向前行走时
我注意到阳光
正静静照耀着他的前额
与穿灰色上衣的
身体
2022,1,20
1月23日的早晨。读佩索阿
他手机里存有不少人的电话，他翻看那些名字
几乎找不到可以给某个人
电话的欲望，那些名字
仅仅只是一种存在，而非倾诉的对象
仅仅作为紧急状态下的联系
而不会去打扰
他知道自己，几乎不会在往后的生命里
拨打那些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会觉得尴尬
或无话可说
在这个世界，他只是偶尔和几个朋友
或家人联系
他翻看那些号码，然后关闭
他听着窗外的动静
听着那些雨，那些树枝间的鸟叫
他知道他们彼此，是不同的类型和种族
除了想象，想象
他们没有任何对话的可能
他终于承认，人是孤独的一种动物，他转身返回房间
在看不见的气流中
他保持住自己，身处孤独时的那种强大
2022，1，23
大黄鱼
那个年轻人给我抓了一条大黄鱼
把它塞到一个袋子，我拎着这条冻鱼
离开，想象它在海洋里
被拖网捞起，连同它的族群
在拉上铁船
之后，被丢进冰柜里
它后来昏迷，然后在寒冷里
渐渐死去，蓝色的星光在海面上它再也
看不见，也无法再去追逐
洋流，那条鱼
在船靠岸的码头，被分拣到一个
装满碎冰块的箱子里
每一条鱼，都保持了它最后的姿势
连同死亡一起
被搬运到各个街区的菜场
我拎着这条鱼
走过红绿灯，上楼
返回家里，在不锈钢的洗菜池
拿刀具，给它去鳞
剥掉它头部内暗红色的鳃，扯掉肮脏的内脏
再把它一分为三
完整的大黄鱼哦，就这样被我
再次装入保鲜袋
存储到冰柜里，等待火，盐
调味料，与晚餐时分
钢琴，吉他，与大提琴的
烹煮
2022，1，23
钢琴师
他在餐厅里弹着琴，手指，在黑白键盘上有节奏地
飞舞，那个下午，从窗口
涌进的光，照亮了餐具，桌布，与桌面上的菜单
不多的食客，在交谈
或者安静地进食。爆炸声
后来在街头，突然响起，崩裂的碎玻璃
击伤了钢琴师的额头
在店员慌张的通报中，他迅速起身
跟随人群离开。后来的
第二天，他站在街头，看见纳粹德国的士兵
戴着可怕的钢盔，正列队走过
华沙的街头
2022，1，23
雨
昨天他看了一周的天气。每一天都是
雨！雨！雨！
他感到有些烦闷。还有不到一周，他将返回南方那座城市
那里有他的母亲，妻子，岳父岳母，亲戚和朋友
他住在快环附近的小区，不靠近地铁
但离江边不算太远，在雨中
他没有出门
他打算午餐后再坐地铁出去。他泡好了茶
收拾完毕正坐在椅子上
看昨天没写完的小说
打算给那个女人，再加几个情节
他依靠想象力去组织生活。后来，在窗口涌进的光线中
他想到死亡那一个词
他乡下的堂叔，不久前告知他自己到了生命的晚期
他想到自己以后，如果也到了那一天
是否还能优雅地在门口
穿上自己的
布鞋。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
狼狈不堪。而此时
雨！雨！雨！
正从天而降，持续地敲击着
楼下院子里蓝色的
铁皮屋顶
2022，1，23
有时我转过身
有时我转过身，看向身后
也许是一辆公交车，一个在路边喊叫我的人，一辆突然
靠近的电单车
有时也会是一条狗，在一根绳子的牵引下
狂吠着它的无知
但我有时，转过身
并不是因为这些，或别的那些
我转过身想打量的
也许只是一些幻影，一张落叶，一个从镜子里
浮现的女人。也许是电线杆上消逝的
时间，从屋檐跌落的一颗星，也甚至
一路尾随生者的
死神
当我踏上楼梯，返回到
家门口，我本能地转头，看向身后
没有人，或者有一个陌生人
正从楼道那里下来
我要么站在那里，微笑着打个招呼，要么
迅速地，进入房间
砰地一声，关上了那道门
2022，1，24
卷尺
那把卷尺用来做什么？抽屉里的那一把
和一些工具，袋子，螺丝批放在
一起的那个
“哦，用来测量”，“用来放进口袋”
“用来出门时，去丈量一块
建筑学的花岗石”
还可以做什么？
“哦，可以丈量一扇门”“丈量钢管的直径和一块三合板”
“丈量桌子和一张椅子”
“丈量厨柜的高度”，也可以丈量台阶，窗口
和一条路
木匠会这么说，工地上的师傅也会这么说
他更喜欢在一天干完活之后
丈量他今天砌墙的高度，宽度，与长度
来跟老板算钱
我家里的那把尺子，可没有这么大的用处
它只是丈量床的大小
书籍的开本，与容纳风景的
房间的尺度
2022，1，25
我的三舅
我们进来时他正在昏睡。我们大声地叫他三舅
他只是费力地睁开右眼的一条缝
他的左眼紧闭
瘦削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
进来的护工站在床边
说他白天昏睡
晚上叫嚷着
开门，要去钓鱼
她喊他邓医生，他就下意识点点头，她说他这两天
老是呕吐
胃口变得很差
傍晚，我们在养老院的门口
见到三舅的女儿
她说她的父亲，现在认知下降
记忆混乱
有时分辨不出她到底
是谁
她说到他肺部有痰，腿部的骨头因跌倒
而裂开，她的弟弟说
晚上就把他
转去医院治疗
我的三舅，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
已经到了生命晚期
他仍然会在子夜，想起他去钓鱼的那条大河
想起那些在月光下跳起
鳞片闪闪发光的
鲢鱼
2022，2，9
空气冷得像条狗
空气冷得像条狗
手指冻得僵硬，灰色天空看不到任何一点太阳
我在不保暖的房间
穿上毛衣和厚厚的外套
我吃了一只苹果，喝了一杯
热茶，我待会将出门，步行去地铁站
见几个久违的朋友
冰凉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些东西
冻住了诗
和旅行的雄心
周围没有鸟，没有它们欢快的鸣叫
我像一条还没钻出地面的蚯蚓，在湿泥里
潜伏着
没有人知道我待在某个角落
我忍耐着日子带给我的单调与贫乏
我想用螺丝批
撬动一些坚固的东西，用裁纸刀
切开包裹快递的
胶带纸
2022，2，11
收拾行李
把散乱的衣服叠好，一件一件
放进拉杆箱
连同一些罐装的坚果，干杂，围巾
以及一对
带领我漫游的鞋子，计划着第二天下午
出发去机场
桌面的电脑会装进袋子，背包会塞进
几本小说，诗集也顺手
带上（如同一本护照，进入想象的空间）
在日子的流逝中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保持心灵的
飞翔状态
我知道自己，正置身于周围的事物之中
窗口的虎皮兰此时一动不动
我坐在椅子上
任由涌进窗口的光线，又一次
把我笼罩，吞没
2022，2，12
尤加利树
在桂平，西山公园的入口，我们遇到了很多的尤加利树
粗大的树干，蛋清色的光滑树皮
来自于热带
但扎根于此。在各色的树种之中，易于辨认
它们高大，笔直，每年会自动褪去
一层皮，树皮可以拿来烧火
（我常常喜欢把树皮扯下，喜欢听树皮剥裂的声音）
尤加利树的叶子，有它特殊的形状与气味
作为经济作物，和密度板的板材
被广泛种植
我想起在某个丘陵山坡
一个带着砍刀、锯子的植树人
正在砍伐尤加利树
他拿砍刀，削去多余的枝条，将树干切割成三米一截
装运到卡车，从一条砂石路驶出
去往一座工厂
我眼前这些尤加利树，正伸展向空中
它们躯干粗大
枝条有力，吮吸着雨水
几乎一动不动
仿佛要抓住，落到森林里的
任何一点光线
“哦，它们也叫桉树，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尤加利树。”我对身边的妻子说
而此时，我们的头顶
是两把张开的雨伞，和上午
被树叶遮蔽的天空
2022，2，13
在镜子前想到离去的亲人
以前是伯母。后来是父亲。再之后是婶婶，和叔叔
伯父离开的那年，是疫情刚蔓延的初春
我在上海，接到他去世的消息
悲伤是树叶
沉默是上午冰凉的空气
而我的姨妈离开的那个早晨，我和母亲赶回梧州
飞机下降时，我看到以前生活的城镇
大河，和河上的岛屿
我乡下的一个堂叔，堂婶去世后
他短信告知我最近身体变差
他甚至跟我
谈到了令人难堪的死神
某一个早晨，我一个人在家里
在镜子前
洗脸，然后拿剃须刀，刮昨天冒出的胡子
我注视了一会自己
这张脸还算年轻，但总有一天
它会布满皱纹
会糟糕得我再也不愿直视
哦，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我的伯父叔叔婶婶们去了远方
我想象他们，待在某一个岛上
或者像一些羽毛
分散在树顶，云端，和各个角落
又一个早晨来到我的身边，我又一次起来
做自己的早餐和午餐便当
我将会出门，去坐地铁上班
我将在手机上写我的诗
跟随地铁，穿过
那条沉默的河流
2022，2，18
岛屿
“在人群的海洋，每一个人
都是一座岛屿”
“在蓝色的海平面以上，它们各自独立
有些，黏连着海面以下的土地，有些，紧邻着陡峭的海沟。”
“我二楼的邻居，一个退休的老先生，骑着车
从外面回来，我背着包出去上班
和他擦身而过。”
“初春寒冷的空气中，花朵还没有被一种力量
催开。它们和我一起
都在等待机会。”
“楼下转角的那一株茶花，有属于它开放的必然时刻
但属于我的那个时刻呢，它是什么？
它在哪？”
“广阔的海洋上，没有突然闯入的军舰，琐碎的日常
犹如排列在一起的五根手指。”
“艺术可以探寻未知，也可以探寻虚无。”
“在人群涌动的海洋上，我是独立存在的
一座岛屿。”
2020，2，19
未来之诗
这么说吧。四十年之后，你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但你的一些朋友，孩子
那天上午也许正准备出门，他们，有些去往有限公司，有些无所事事
去了咖啡馆，或图书馆，也有的可能正开着车
去往海边度假，你的那些诗集
可能会被某一个陌生人翻动，也有可能早已进了废品收购站
被打成纸浆
印成了另一本美食，性知识，与投资的读本
一个你迷恋过的女人
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另一个朋友
正被前列腺增生和膝盖疼痛
困扰
太阳已经升起在空中，正散发它的热量
覆盖广阔的城市
而路过郊区墓园的人，早已不记得你写过的
一首诗
只有一只无名的鸟，正从松树林飞起
径直穿过前面的湖泊
2022，2，19
去跳蚤市场
那一年在芝加哥。我一个人
走到铁路桥下
一个路边的跳蚤市场，有各种玩意出售
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我遇到她购买鲜花并和她聊了一会
她有异常漂亮，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微笑着告诉我，她来自捷克
一个东欧的国家
后来，我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摊位，买了一个仿铜的怀表。
一个专门画像的男人，在白纸上
认真地涂抹炭笔和色彩，铁路桥上有时
会传来机车驶过时的隆隆声。那个在跳蚤市场的上午
天空又高又远，阳光照耀在周围的空地上
我作为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游客，在之后离开了那里
一个人，沿着湖边的小路
返回了内城
2022,2,20
雪覆盖了一具士兵的尸体
作战密室里的刽子手，在发出一道道命令
他指挥的部队，连同坦克，军车与飞机，越过了乌克兰边境
他们发射的导弹，击中了公寓大楼的一角
被伏击的士兵，在一场爆炸与枪声之后
死在路边
更多的人在动员起来
拿起了武器，并用酒瓶
开始制造燃烧弹
在晚上的视频中我跟妻子说
那些美丽的女人，本应出现在厨房，超市
和鲜花店
不知所措的孩子，天真的眼睛
升起一层忧郁的雾
捷克与乌克兰的边界，云集着
夜晚撤离的人群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着他们
走动的身影
密室里的刽子手哦，又在发布核武器威胁的命令
这个春天已经降临大地的二月
树林里的雪还没有融化
新降落的雪
还覆盖了坦克旁边一具死去士兵的尸体
2022，2，28
出门
写坏的小说。我把它们扔在一个文件夹里
它们，要么缺乏故事性
要么不够激烈，想象力不够巧妙
不够意外和超现实
我不再管它们，关闭电脑
拿一把钥匙
换上衣服，外套，准备出门。我打算去酒吧喝一杯
约一个朋友
在啤酒的泡沫中
聊聊最近的国际形势，卷土重来的疫情，以及一场
远在欧洲的战争
公路上，一个戴套头帽的孩子
拿着玩具在哭，逃难的人们，犹如潮水
涌向国境线
我带着沉默与一种愤懑出门，去寻找有意义的生活
我想到波拉尼奥，他写下的一系列小说
我该怎么去把自己看到的
想到的
转化为有深度的东西。哦，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席卷而来的波浪中
眼睛要忠实于生活
手要忠实于
内心
2022，3，9
在建政路
时间回到1991。我们几个人，站在午夜的街头
我推着一辆单车，在建政路28号门口
我的头顶，是路两边的香樟树
和午夜覆盖头顶的树枝
一整个晚上，我们在冰花店里讨论诗
与一份即将创办的诗报
火苗在我们指尖跳跃
希望在我们的眼睛闪耀
我们血管里的血液，由于诗的刺激
正在身体的各个部位
急速流动，当我们在午夜的街头分手
四散于各个方向
昏黄的灯光
最终在建政路上吞没了我们的身影
镜头，在摇移之后
迅速转换到今天
我想到自己，已经快57，属于我的那些时间
已经消失
生命好像是一种经历
是一场大酒，友谊，争论，与不显眼的一行诗
没有人，能预知明天
它只是一列火车
按部就班地
闯入房间。我们就这样
在日子的流逝中，失去了早年的一些精子
放弃了以前坚持的
一些东西
2022，4，4～5
上海。封控第九天
我统计家里的食材。米：约十三斤。
八宝粥食材：小半袋。
面条：三扎半。麦片：大半包。外加黑芝麻混合的麦片大半罐。
老金磨方的核桃芝麻黑豆粉小半罐。
土豆：大与小一共十个。胡萝卜：两根半，加一小袋。
莴笋一根。上海青：两袋。
鸡蛋：连同昨天和前几天在小区购买的，约四十来个。
青椒：一袋。
西蓝花一个。包菜：剩余最后一团。
大小苹果各两个。柑橘九个。香蕉：五个。
西红柿若干。
黄瓜：三根。大葱一条。
肉包一个。汤圆半袋。芝麻包一袋四个。
小花卷：三个。烧麦：四个。
冷冻肉类在冰箱里有一格。带壳花生小半袋。
榨菜：一包。政府发放的坚果
剩三小袋。
核桃若干个。红枣一小包。
腐竹：一袋半。
酸乳一罐。
其余冬菇云耳以及酱油
调料姜蒜若干。
与食物对应的，是房间里
还有一个人——
我
老非亚
2022，4，9
给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那一年他在波兰，死于新冠
我喜爱的一个诗人
突然离开了世界，我难过于未来
无法再看到他的新作，他睿智的对生活的洞悉
诗，对于他，已经停止了
而时间，像一艘军舰
越过一片水域
继续向前
驶入一个码头。一年之后
战争在乌克兰爆发，他出生的利沃夫，郊外的一幢房屋
被俄罗斯的导弹击中
我们，在疫情的第三年
仍然生活于一种恐慌与混乱里
国境线的另一边
人们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
尽情地在街头，广场，酒吧，和购物空间
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四月，春天，对于我们
不再是鲜花，美食，与笑声
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核酸，抗原测试，和居家隔离
并等待小区的解封
我，在今天，找了个理由
出去，骑上自行车
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我想再一次看看这个城市
看看封控中的世界
诗，能够表达什么，也许什么
也表达不了，晚上，我一个人
在灯下，翻开《不对称》这本诗集，扎加耶夫斯基写下的诗句
一行一行，像坦克的履带
又一次，碾压过黑色的泥土
并跳入了我的眼帘
2022，4，27
在柏林
希特勒在柏林发布命令
路灯昏暗的街道
有一个刚从公司下班的犹太人
沉默地走在路上
他戴着一顶帽子，口袋里揣有一些纸币
准备从这条街
回到他住的那个公寓
盖世太保和党卫军
像黑鹰一样
穿着制服四处出现，那个穿黑色
衣服的犹太男子
预感到了头顶一场风暴的来临
他准备带着女友，家人
尽快离开柏林
去巴黎，或者瑞士
他后来
逃离了那个肃杀的冬天
很多年之后
他从报纸上得知
他的同胞
被拉去了奥斯维辛
去了一座又一座
死亡的集中营
2022，5，12～13
给我最熟悉的一个人
早上出门时他是一个幼儿园的儿童
八点钟铃响之后
成为课桌上的小学生
第一节课结束
他拎着毕业的书包，准备进一所中学
课间操的时候
他打算上高中，迎接一场考试
很快，他进了一所大学，他不停地在操场，图书馆
自习室，发展自己
第四节课的时候，他拿到了有校长签名的毕业证
之后，他在火车站和好友分别
去了一家省里的设计院
在那里，他干了二十年
吃午饭的过程中，他有了妻子，孩子
华东路的一套房子，和一辆
大众牌轿车
午睡醒来的那会，他换了一家设计公司
干了十年，之后他坐飞机
去了另一个城市
在那里度过了几年
傍晚的时候，他开始办理退休手续
晚餐在餐桌上吃一只烤鸭
外加一杯啤酒，碟子上放着一些花生米
扔掉的花生壳
像不再有用的雄心
八点钟，他和妻子出门散步
给另一个城市的孩子，打一个电话
后来，他在书房
写一部回忆录
有关自己这辈子的人生。失败，眼泪，爱，忠诚
以及文学交流活动，占据了
绝大部分版面
他后来，去了卫生间沐浴，皱巴巴的皮肤
不再有一丝光泽
萎缩的生殖器，像一个没用的电话垂挂在那里
他在镜子里
凝视了自己二十秒，明白到妻子早已不在
他摸摸自己胡子参差不齐的下巴
走出浴室的门口
最后躺到自己的床铺时，他感觉到了一束光
感觉到了大海，正从蓝色的
海平面那边涌来
一个有着一只柔软的，黑暗的胃的死神
一口吞没了他
他最后一滴眼泪掉入大海时，他感到自己
终于变回一颗沙子
掉落到悬崖下面长满仙人掌的土地
2022，5，15
清水先生
有一天我和朋友聊到清水先生
电话里他告诉我——
他死了，在去年新冠流行的时候，在一座
医院，一个人
他死了
我想起之前
给他写过两封邮件
打过一次电话，没有任何的回音
我以为
他返回了日本，或者，换了别的邮箱
在之后的日子
我想起他，见面的时候总是要我
请他喝酒
他只喝劲酒，我说没问题
这很容易
他精通中文，会写汉字
在饭桌，在一张酒店的信笺
给我写过一段话，有关他
人生的感悟
他精瘦，个子不高，皮肤白
总是穿着西装，戴着一条领带
彬彬有礼
邮件里他把自己称为“小生”，他早年就读于台湾
游走于中国很多城市
在大学教书
有人说他是日本人的遗腹子
他死了，在新冠的第二年
他好像一滴雨，无声地消失于这个世界
他的面孔时常会浮现在
我的脑海，和夜晚的
一扇窗口
2022，6，10
漫步
我在夜晚的楼下漫步。黑暗中肉体的行走
在酷暑中
如同笨重的一辆卡车
我想变得轻盈
但肉体的沉重，却像
一头狗熊，头顶
巨大的亚热带树叶
在相互碰撞中窃窃私语
灌木丛中的游泳池，已经关闭
安全员去了街上喝酒
我想起以前，曾经在那里
潜泳，或者在蓝色的水面上漂移
此刻我，隐匿于人群之中
远离了喧嚣，当我一圈又一圈
在一条黑暗的水泥路上
漫步，潮湿的水汽又一次笼罩我
卡车与狗熊，笨拙地
在我体内
发出响声和嚎叫，我抬头
看向天空
月亮在暴雨之后
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相比于云朵之间喷涌而出的星光
我思考，如何才能在乱七八糟的枯枝败叶中
获得轻盈
我把手伸向空中，似乎抓住了
瞬间滑过指尖的一些
东西
2022，8，6
山谷
八月在悄悄降临。立秋转眼已至
昨天的一场暴雨
带来的是晚上的一阵清凉，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
几乎没盖任何被子
我想象即将开始的一次旅行，高铁到上饶
再到景德镇
之后去宏村和黄山
在雾气中坐缆车到达高处，我和妻子行走于
蜿蜒的山路之中
会看到令人惊叹的景色，松树
和云海
风吹走一片云雾，又带来一片新的
阳光也许会从云层跳出
也许也会瞬间消失
我们在年过半百之后，来到这座名山
我们的童年，少年，青年
早已像一块岩石
滚落于寂静的
山谷
2022，8，7
晚餐
她打开了电视。我做好了晚餐
孩子离开家
去了北方读书
物流回来的衣物，还堆在沙发
纸箱里的书
还没来得及放回书柜
隔壁的养老院，住着轮椅上的妈妈
几间进进出出的房间
剩下我们俩
过着简单的生活
电视里的一个节目
正描绘着一个国家的现代化
我低头吃着我简单的晚餐
我听着电视传来的壮语豪言
在被大雨淋湿的土地
我忍住自己没有流出的泪水，安慰碟子上
那颗被癞蛤蟆窒息的心
2022，8，9
在宋朝
那天早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宋朝
他后来骑着马
去了汴梁，在运河边的一个小酒馆
他听到店小二跟酒客说
北方的金国人，正在南下进攻
大宋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
他后来，骑马出了城
去南阳找了写诗的朋友，之后顺着驿道
一路南下到了江西
他后来，躲避在徽州一带的群山之中
在那里落户，结婚生子
写诗，耕田
很多年之后，蒙古大军的铁骑灭掉了金国
崖山海战中又灭掉了南宋
天与地就是这么轮回
他在夜空的凝视中看到一颗陨落的行星
在流云与季节的迁徙中
看到山河的改变
2022，9，7
钓鱼，或给一个朋友
他在巴黎留学一年，在疫情动荡中暂时回到
他出生的乡下，他开始学画画
每天一幅（这是他给自己订的计划）
有一天晚上，他画了一幅人物——
他戴着一顶帽子，拿着鱼竿
手里抓着那条鱼
正咧嘴笑着
鱼竿在空中，拉出一条黑线，这是一个
多么美好的瞬间啊
我的朋友想象自己抓到了一条鱼
我看着那幅画
感觉到同样的事情，正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那条鱼，在他手中挣扎着
散发腥气
他笑着完成了一件事，他终于在操蛋的生活中
抓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鱼
2022，9，7
剥一只虾
他把那些虾，倒在塑料菜盘里
在水龙头下冲洗
烫虾子的开水
正在电磁炉上燃烧
他认真地在砧板上
切着姜末，蒜蓉与葱花
他把那些
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虾子
倒进了沸腾的水里
在时间的奇妙作用下
海虾的身体正在变红，变得弯曲
他拿起不锈钢的漏勺
满意地捞起虾子
此时是傍晚六点三十分，他一个人
做好了一顿晚餐
他坐在椅子上，已经洗干净了
双手
他眼中那个忙碌的白天已经结束
他在日光灯下
耐心地剥开一只虾
2022，9，9
狗娘养的生活。遥寄柳州的张君与桂林的何君
那个女孩一直在那里哭，怎么劝都劝不停
我多么想走过去，询问她
哭泣的原因
但我知道不会有任何答案，出现在我和她之间
我远在柳州的一个朋友，他没有哭
他只有对生活的愤怒
在他每天被大海撕咬的那颗心里，他有着无处排解的浪花
因为越来越癫疯的鼓点。因为一头越来越癫狂的
动物
另一个有两个孩子的朋友，似乎早已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
他不再给黑房间里的女人打电话
不再对着外面的那扇窗
喊出喂
喂
喂
我站在青竹立交巨大的桥体下，看着斜对面涌过来的电摩托车
我知道在我们被生活围殴的现场，在我们头破血流
与失败的一个角落
也有一个无名的女孩
一直在雨中
哭泣
2022，10，11
从园湖路，到青山路口
我路过一个警察。我想跟他打个招呼
但我最后，快步地
向前，汇入了傍晚下班的人流
另一次路口的红绿灯，阻止了我越过路面
我跟旁边的警察说，对面的
这个红绿灯
没有倒计时的提示
他只是用否定，回答了我的提问
我转过身，目光看向不远处
一株怒放的三角梅
在渐渐降临的夜色，我隐身于小叶榕巨大的黑影
并和路口穿制服的警察
保持距离
在越来越快的行走和心脏的尖叫中，我也会绕开一些固定的路障
从一条无名的小路
接近自己的家
与房间
2022，10，11
河蚌
她在菜市场卖那些海螺，明虾，与河里的各种鱼
她戴着塑料手套，主动问我
要买点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了看
然后离开
另一次，我从小区步行去菜市场，但路上几个
卖河鱼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那个男人为我宰杀白鲢鱼的中间
我又一次看了看周围，那些越过身边的陌生人
很多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陷入某种自闭的状态
我路过傍晚下班的一条街，走向灯光
明亮的地铁
在我沿着自动扶梯缓缓上升的身体中
突然暗下来的天空，让我感到自己
正被一种东西覆盖
我拼命抵御着，在伸展过来的树叶与树枝中
我像新兴村菜市场塑料大盘里的
一只河蚌，收起了肉体的天线
朝天空，关闭了
自己那一对敏感坚硬的外壳
2022，10，11
深秋季节
他拿一根不带叶片的柳条，刺入我的生活
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入职后不久
加我的微信
路口上面的摄像头，不停发出刺眼的闪光
麻村菜市的红色横幅
犹如一块猪肉，闯入路人的眼帘
高楼如同无孔不入的巨人，他走过来
弯下腰，他格外关心
你的内心和夫妻生活。关心你的眼球
和脑浆的颜色
我躲在某个四面围合的单人房间，和一株大叶子的植物
呆在一起，但还是感觉到了有人
此时正用手，掀开了墙壁
2022，10，23
给武汉的小箭
去水果店买香蕉与番石榴，回家的路上
在花园里给小箭电话，开始是忙音
之后的第二次接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在外面
和青山一个写东西的朋友喝酒
我说我戒酒了，他说你怎么能戒呢，来武汉不喝酒那怎么行
他说起槐树（一个联系很少的哥们
诗写得好，人却异常
低调。还有老王，也就是小引
那年在汉口，我们在老街花园的一侧吃饭，冬日温暖的阳光
落在周围，还有许剑
艾先，亲爱的老张，张执浩，我当然
记得他们，我还说起了东林
小箭说他回了广西，但应该不在南宁）
电话，在花园的一角持续了
十几分钟，在遥远的北方与长江边，我能感觉到
小箭的兴奋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夜空，月亮和星光
并不能照亮我们被黑暗
淹没的身体，哦，拜拜，小箭
有空来广西，找机会我们
再聚
2022,11,7
在南宋
那天晚上我去朋友家喝茶，中间我们一起看宋代的山水画
那些画，画得可真是好啊
我想象着自己，慢慢进入到那些画面中
我要么，正行走在一条去找朋友喝酒的路上，要么在江上钓鱼，驾着一叶扁舟
要么一个人，坐在靠河边的一座屋内
听着风，吃着茶
要么正一个人，骑着马
沿着有柳树，槐花的堤岸
跨过一座桥
2022,11,7
昨晚的月亮
那枚被狗啃过的红色月亮，子夜时分移动到了
西边。半夜被一只蚊子的轰鸣炸醒时
我看到窗帘外面的天空，像黎明到来时那么明亮
昨晚的小区，有人在路边
观看这枚月亮，另一些妇女，在散发香气的盘架子树下
唱歌跳舞
我在小区散步两周后站在树下
抬头看移动过来的云朵，和散发彩色光晕的月亮
它代表灾祸，暴君的死亡
还仅仅只是一种
自然现象，蚊子隐藏在我家里已经很久了
（拉开衣柜时我见过它出没在
垂挂的衣服之间）
它侵入了我的生活，在午夜时分飞出来
像一架武装直升机
停留在我脚部裸露的皮肤
我后来，杀死它了它（当它又一次飞过来
我拿起毛巾，被朝墙壁
猛扑过去）
我希望它的尸体，从床边的缝隙
滚落到了床底
我希望它就此从我的生活中
滚蛋。现在，被狗啃过的月亮
恢复了完整，它好像
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它安静地用时间
修复了自己
它又一次挂在万人睡去的天空
2022，11，9
海报
一场在茶空间举行的小说与诗歌讨论会
来了不少朋友
他们在面对面的长桌上
谈论自己的写作
两个朋友带来的孩子，正在一边玩耍
汽车与电单车驶过面前的
那条街道
花摆在另一张案台，在灯光的照射下
用鲜艳的颜色
点缀着今日
路过门口的一个男人，看到一张手写的活动海报
标题为——
生活作为文学的发动机
他看了一会
然后若有所思地离开
2022，11，26
给卡佛，或者波拉尼奥
那个男人走进了洗手间。关上门之后
他拉开裤子上的拉链
他直立着
站在一个蹲式便器的前面，将身体里的一股水流
注入那个白色的容器
他想到有一天自己老了，半夜打开灯
从床上爬起
像一根木桩，缓慢地
走进那间孤独的洗手间
他感到惨败的日光灯，在头顶
照耀着他（遮蔽了
外面的星光）
他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冲水按钮，一个玻璃隔断
一个电热水器）
想到房间此时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儿子远在另一个城市
他的妻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意识到时间在自己的身体之外
犹如一条大河
正不停地在流逝流逝
与流逝
在一种无言的悲哀中，他将一股发出响声的尿液
注入到一个无生命的容器
和黑暗的存水弯之中
2022，12，6
钥匙
钥匙在手上。门
其实是可以
打开的
晚上十点，我在
小区内绕圈
空气中我戴着N95的
口罩
一盏灯
在我的头顶
仰望
灰暗的星光
我，小心翼翼地
出现在小区的
环形路
灯光明亮的发廊
戴蓝色口罩年轻师傅，给客人
修剪着头发
我的妈妈下午在电话里
哭诉身体的难受
我不停地安慰她
但感觉到了
一种焦
虑
现在，我在大堂门外
游走着
下午明亮的阳光
早已经褪去
此刻我，拿着钥匙
站在门口
我会又一次打开门
从门厅
进入电梯
快速行走两圈之后
我回到了起点
在我跟随着电梯
上升的瞬间
我确信我
在漆黑的花园里
仍然没有找到未来
和明天的答案
2022，12，23
午后三点四十分
整个上午我坐在房间，无所事事
我的面前，摆着几本新买回来的小说，我的妻子后来
出门办事（半小时后她很快
又回来了）而我身体的症状，和昨天比
缓和了不少
我注意到下午的天空，灰蒙蒙的（始终是冬天标准的
缺乏生机的那种灰色）
阳台上的那株三角梅，有红色的花朵在开放
如果你问我，这一刻
有什么东西值得分享，我唯一能告诉你的
就是风，正从窗户的缝隙
缓缓穿过了我的房间
20220，12，29
清晨的诗
护理员在晚上给我发来母亲的视频
她躺到了床上
然后又起来，在书桌前翻找一个蓝色的袋子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黑色的袋子
她把一件羽绒服塞进去
几分钟之后
她拿着那个袋子，坐着轮椅
出现在房间门口
我猜想她的认知出现了一些混乱
以为自己要去哪里
回家，或者去楼下
等我们过来
也或者把晚上当做早上，下午
当做上午
在护理员劝说下
她后来躺到了床上，而此时
是我病毒感染的第四天，我喉咙的疼痛已经消失
但咳嗽仍困扰着我，此刻
是新的一天，六点刚到
周围仍是昏暗，阳光仍未跳出
新兴村的芭蕉林
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写这首诗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
就是逐渐明亮的晨光，会同时出现在母亲
和我房间的窗口
2022，12，30
岁末之诗
到楼下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晒晒太阳
偶尔抬头看一下下午的蓝色天空
在一只小狗过来打算撒尿的时候，让那个姑娘把狗拉走
二十分钟后太阳的角度有了变化
想起一个外地的朋友
不知他现在是否一切都好，今天是礼拜五
再过一天就是新的一年
我是否还有雄心去更多的地方旅行，写更多更好的诗和小说
三个骑自行车的孩子在旁边交谈
我离开，径直穿过侧门
到路边花园绕上几圈
最后再坐到树池旁边休息一会
今天我出门没有遇见鸟儿，可能明天也不会遇见
但愿棕榈树的果子不会砸到我的头顶
想到明年我就进入58
我是勇敢地一笑
还是忘却岁月的年轮似乎成了一个哲学问题
柳园路上人和汽车在下午的光照里
不停走动，这些场景和正发生在医院里的死亡
有一种明显的意义上的反差
现在，在我终于站起来准备回家之时
三个骑自行车的孩子
从对面穿过马路
最后停留在了离我不远的楼下
2022，12，30
早晨之诗
六点不到就醒了过来。开灯，穿衣
去洗手间方便。之后去厨房
喝一杯开水。躺下来
没有再睡，想起喜欢的诗人卡佛，某个早晨他
推开窗，看见树枝
看见某座想去的山，和某条他想去钓鱼的河
阳光撒在上面闪耀着
星星点点的反光
我是个不喜欢守在河边的笨蛋
没学会钓鱼，没继承我父亲的这一点
反倒是写起了无用的诗
哦，诗有什么作用
（我努力地思考，仿佛这是一个天大的哲学问题）
我去菜市场时，我认为
路边买菜的妇女和男人笑得比我还灿烂和透明
今天是礼拜六。上帝在思考人类的愚蠢
而死神忙于收割和统计
也许我该出门，去跟草地，花朵，跟钻出地面的老鼠，蚂蚁
打个招呼
哦，我祝善良的人新年好运。其他的
祝他们早日进入棺材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尽管我的身体
仍在恢复之中
我仍然在床铺上接受了晨光的降临
和楼下送牛奶车辆的那种
滴滴哒哒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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