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诗《息壤歌》的恢弘结构中徜徉
李智华
申明:本文的观点仅仅是本文作者的观点,也就是评论者的观点。本文所有的文字所透露的观点,分析和结论,只代表本文作者,和《息壤歌》的作者和这部作品无涉。
序
就像任何一部史诗那样,诗人余刚的大作,《息壤歌》的诞生具有横空出世的特性。至少对于我有这样的感觉。
《息壤歌》这样一部长诗,(共计33500多字,其中正文16700多字,《笔记》部分14800多字,)如果一口气读完,会产生意识模糊和经历大运动量后的疑惑!“阅读犹如运动”这句话如果搁在平时虽然难以想象,但是在这首《息壤歌》的阅读体验中却得到了印证。
在阅读《息壤歌》时,一定会赞叹作者凭借其智慧创作此部史诗的大手笔,但也会迷惑于这部叙事作品的恢弘结构。不言而喻,对于这样一部长诗,任何作者都会根据其内容铺排其结构,因其史诗的特性,内容必定为宏大叙事,而宏大叙事必定配之以一个宏大的结构,就像任何一条横跨东西、穿越南北的巨大江河一样,其主干河道和支流盘根错节,蜿蜒曲折,在任何时候和任何流经之地都有意想不到情形发生。同时,仔细观察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此复杂和精巧的结构非人工所勾勒,不论其如何不近情理,每一条这样的大江大河一定在为了寻求其最终的归宿:条条江河归大海。而这,都是上苍眼皮底下的天工之作。对应到文学作品中,特别是规模庞大的史诗,合理和科学的结构安排是任何一部史诗成功的关键。这个关键还可以这样理解,在作者的合理安排之下,配之以若干个门锁把关;为了便于读者的阅读和对作品的理解,作者同时又为每一个门锁配有一把对应的钥匙。只有读者找到了所有的钥匙之后,作品的关键才有可能清晰地浮出水面;一把钥匙对一把锁,当所有的门锁被打开之后,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才会不期然地忽然开朗,如同处于几千里以外的江河源头之一滴涓涓之水,经过数月或整年的流淌,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最终与朝思暮想的大海汇合。此一滴水的经历,就是阅读旅程的完成,也是对作品诠释的完成,更是对美的(aesthetical)追求的完成,从而达到了读诗或品诗的最高境界。
这篇评论就是着眼对《息壤歌》结构的分析,试着找到诗中作者所埋设的所有门锁和钥匙,以供有兴趣的读者不仅理解这首诗的主题,同时也为作品厘清一个结构途径,使读者能够借以阅读该作品完成其意识中对于美的追求和享受。
一、《息壤歌》阅读预期
当我们走进任何一座迷人的城市,无论其历史多么悠久,还是其现代化的美轮美奂,面对着这五光十色的一座座大楼,以及迷宫一样的道路,我们都会倍感失重,不知身在何处;如果我们面对着一座宫殿,其广度、深度和高度,也会令我们极度迷茫,不得其门而入。同样道理,面对着任何一部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哲学专著等,以及冗长的史诗(对,就是史诗),阅读经验就直接给出一个警示,“小心,前方有阅读陷阱。”
对于读者,《息壤歌》的史诗性和神话性,以及宏大叙事的内容,恢弘交错的结构,有其特有的阅读陷阱(the trap of reading),这在诗词类作品中就是所谓的诗眼(the anchor of a poem)。这样的陷阱在《息壤歌》中不是屈指可数的一个或数个,而是一系列大小不等,深浅不均,排列不匀,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般地在那儿恭候。读者如果阅读准备不够充分,或心理素质不够坚实,或自视甚高而忽视了对作品深层次意义的发掘,或草率地体验诗中由文字营造的造诣极高的诗意和诗眼,如看似不经意的典故和天马行空般撒落的地名,都会令其不幸跌落于任何一个阅读陷阱,有可能铩羽而归。但阅读《息壤歌》的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体验,它集中了所有的文学因素,在那儿静静地躺着,等待有兴趣的读者去开发并攫取其精髓。
首先应该弄清楚的,是文学作品的结构和心理学究竟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答案是肯定的。东方的读者,在阅读作品时,或创作作品时,十分讲究“起、承、转、合”;西方人更直白一些,直截了当提出作品的“开始,中间段和结尾”。这里所提到的每一个作品的结构功能,在读者眼里都有一个良或劣的客观评价。在漫长的数千年的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史中,有关结构的铺排当属叙述学(narratology)。有关叙述学理论的遗产非常丰厚。至20世纪始,大部分理论家和批评家都把目光专注于心理学,用心理学的某些原理解释文学作品的结构,特别是大型作品,如史诗和长篇小说,甚至连某些专著都可以包括在内。在这方面,卓有成效的文学理论家非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莫属。作为心理学大师佛洛依德的传人(anticipated by Freud),布鲁克斯对文学理论有关心理学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直接用佛洛依德的心理学理论分析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个性,提取围绕着人物以及相关事物发展的合理结构。再就是用佛洛依德的心理学理论体系解释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如何规划和铺排结构的。被布鲁克斯引用最多的佛洛依德的著作是《梦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和《超越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而布鲁克斯有关作品结构和心理学挂钩的理论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为情节而阅读》(Reading for the Plot)中的《佛洛依德的大师情节:一个叙述学模型》(Freud’s Masterplot: A Model for Narrative)。
据此,让我们请出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大师布鲁克斯以及他的心理学结构理论,借以分析《息壤歌》这部史诗,把脉该作品恢弘又精妙的结构。这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举动。
任何一部成熟的文学作品,无论其篇幅多长或多短,犹如绘画中的长卷或鼻烟壶内画般的微型,都脱离不了作者的规划和结构(plot or structure for English or syuzhet for Russia)。对于读者和欣赏者,除了内容(story or content for English or fabula for Russia),注1 他们中许多人的美感(aesthetical beautification)直接获得于作品的结构:要么折服于其整体的宏伟气势而不能自拔;要么迷思在它细部的精巧勾勒而流连忘返。比之读者对于文学作品,就结构来说,绘画更能体现结构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因为它们的直观性,即便是对不懂绘画艺术的门外汉,不仅能感受其叹为观止的冲击力,而且还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结构与内容融合于一体,从而完成其人生有关艺术鉴赏的第一课。(注2)。从这个角度出发,形成于19世纪末叶,并在上世纪初大行其道的俄国形式主义(Russian Formalism),不仅仅带动了美国的新批评主义(New Criticism),并且直接和符号学一起搭建了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也催生了及后对看似结构主义形而上世界完美无缺破坏力极强的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与结构主义比较,解构主义横冲直撞(tyrannically)于世界,不仅打烂了以结构主义所代表的旧世界,而且是从17和18世纪开始的启蒙运动产生的各类造反思潮的领军力量,不仅为它们的哲学基础找到了归宿,又派生出当代层出不穷的各式文学和艺术思潮,并使其泛滥,如,绘画和文学中的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和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
从文学和艺术史的发展来看,俄国形式主义思潮作为基石带动了整整一个多世纪的文学艺术理论和评论的潮流,并且牢固地占领了一整块当代哲学试验田。 注3,但是,起着如此重大意义的俄国形式主义核心的组成部分是什么?简言之就是形式/结构和内容/故事的关系。这一点在分析《息壤歌》时会有实质性的勾勒。
二、《息壤歌》的表层结构
《息壤歌》的作者挥舞起如椽之笔,在其案头饱满激情地一挥,一折,再一掷,这首富含哲理和人类发展史、自然史以及神话史的诗,就此跃然纸上,且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可是如何把握这部巨著的主题却有一定能够难度,因为他面对的是延绵不绝的无数陡峭的山峰(分标题套着小标题的一连串长短不齐和错落有致且内容各异的组诗),这就是《息壤歌》阅读陷阱:不得其门而入。
其实读者面对的第一个阅读陷阱就是一个典型的结构陷阱。简言之,《息壤歌》每一个标题几乎就是一个典故。请不要看轻这些典故,这里每一个典故都是“地雷”。而处于标题这样一个醒目位置的典故,怎么可能不是作者煞费苦心之处呢?换言之,《息壤歌》在这里公开和读者较劲:任何人想读懂本作品,敬请先沉下心来,读懂标题再说!如果读者才高八斗,一看标题就知道其出处,或其演变过程的历史。当然这样的专家世上寥寥。而潜在的读者是这样一个群落(Community),他们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知道典故的历史,但是又一时半会不知这个典故放在此处的用意,因此,他们很想通过阅读发现这些典故在作品中的真实意义,还会进一步挖掘和对比诗旨与典故,典故与内容,内容与结构,此内容与那内容,此结构和那结构,也就是它们之间纵横交错的内在关系。这个读者群落人数最多。
《息壤歌》寻求知音。但根据读者阅读理论,还有出现一个读者群落。这个群落中的读者对于作品所呈现的典故,既知之甚少,又没有时间沉下心来通过阅读以发觉其真实意义。对于这些读者,有可能半途打道回府,放弃对该作品阅读美的追求。
行文至此,可能有人比较迷惑,为什么要这样来分类读者?为什么作者要设置难题,难道不知道读者的重要性吗?有一种不常见的观点,在文学作品中,诗是老大或上帝,那么作者也就等同于上帝了。我视之为中国现代派诗歌之父的北岛就持有这种观点:注4 北岛的观点说白了就是诗歌和其它文学种类的不同点在于诗因其特殊的体裁(genre)和所表达的方式,不仅追求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而且寻求其文学性,即诗意。所以诗作为一种文学形式追求的是高雅,崎岖,变化,“令读者困顿并产生恨意”,拿得起(指读者的阅读行为),放不下(指读者在阅读中追求达到内容和形式客观美的彼岸)。一句话诗的本性就是阳春白雪;即便有许多诗出自污泥,但其芊芊荷叶一定是一尘不染。作为占据文学生态链(literary niche)顶端的诗,它所寻求的是高品格、高格调、高素质的读者,为了这样一个读者生态群落(reader’s biological community),诗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种类,有其与生俱来的高贵品格。如此,为了达到这样一个高尚的目标,诗人和他的作品,按照北岛的观点,愿意牺牲那些不耐心的读者。
虽然许多人觉得《息壤歌》晦涩难懂,但这部作品作为文本不仅明了读者的阅读困难,而且它已经尽一切可能在文本中帮助读者解决这些困难。它深知让读者读懂是它问世的最终目的。阅读陷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埋设的。作品的用意是,用表面艰涩难懂的典故直接作为标题或小标题,使读者不得不停止阅读速度,用脑思考其典故的原意,以及典故和作品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个停顿,作品达到了俄国形式主义所提倡的基本阅读理论,即,文本应该通过搅乱一江波涛不惊之春水使读者从麻木并沉睡的意识中惊醒。要惊醒沉睡的意识,还有什么比行进中疲乏的士兵(读者)突然遇到雷区(阅读陷阱)更有效果?这个短暂的停顿(delay 或者defer,即典故的发现,)就是《息壤歌》的用意所在。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息壤歌》那些典故是作者有意而为之的艰涩?其实作者和作品是想通过那些典故,以提醒此处是诗眼所在,同时呼唤读者,请在这里停顿一下,请先把这个典故分析一下,这对融会贯通这组组诗,甚至全诗,起着关键的作用。虽然作者颇有声势地利用罕见的典故,但这只是作者不得已之举,因为没有如此的声势不足以惊醒读者对周遭事物(指《息壤歌》文本所描述的情节和故事)的麻木性思维。这就是著名俄国形式主义大师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的使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or ostranenie),以及德国戏剧大师贝托尔特•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distancing effect)。注5
鉴于以上的分析,对于有兴趣阅读《息壤歌》的读者们来说,是时候对《息壤歌》的表层结构做一个简单的总体分析。
作者使用“息壤”,开宗明义,宣告这首诗是具有神话因素的史诗。当读者发掘了“息壤”这个典故的出处后,接踵而来的是读者的阅读意识对作品基调的初步形成。该意识的核心由两部分形成。其一,《息壤歌》是一部具有《山海经》神话因素的作品,而且和土壤有关。其二,但凡有关神话的诗作,其基本特点就是规模宏大,不仅如“息壤”那般八面滚动,而且似洪水一样上下长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意味着这部作品一定冗长。接下来的就是作为开题的四个引语,分别引自《山海经•海内经》,《淮南子•地形训》,和《续博物志》。《息壤歌 序诗》是一组非常完美的组诗,分别以《鲧》,《禹》,《息壤》和《山海经》为小标题给这首《息壤歌》破题。
接下来,《息壤歌》分四个大部分,每一个部分分别用这四句话取名:“帝息此壤”,“以藩幽台”,“有神司之”,“随取而培”。这四句诗也是有来头的,也是典故无疑。它们出自苏轼的《息壤诗》。但是,作品故意没有交代这四个典故的出处,留下四个扣子,等读者自行发掘。千万不要以为找到了第一个典故的出处就是找到了其它三个典故的,因为它们处于苏轼的同一首诗,《息壤诗》。且慢,由于这首诗虽出自大文学家苏轼,但是并不在坊间脍炙人口和耳熟能详,所以,对于它们也有一番寻根问祖的过程。不言而喻,这一番寻根问祖,不仅暗合了什克洛夫斯基的使陌生化的理论,作品故意制造阅读障碍,令读者阅读停顿;也巧妙地利用了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间离效果的目的就是要求读者(观众)和作家(导演)以及作品(演员)分开。读者需要用冷静的观察家的身份和眼光阅读文本和观看戏剧,作品和戏剧与读者和观众的距离足够大,大到一方面情节不会引起他们的共鸣,另一方面又能够使其进行理性的思维和推理,进而实实在在地获得扑朔迷离的客观美。显然地,至少《息壤歌》所有用典的用意,不外乎有这样一层的含义。其实《息壤歌》提供了利用用典提供读者一连串机会,使他们能够对作品意图表达的思想和美学观有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和平台。这就是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理论在《息壤歌》的具体体现。
在每一个以苏轼《息壤诗》命名的四个部分,规律性地、或无规律性地反复提及东夷、南蛮、北狄和西戎这四个以外族名称指代处于地极的四个方位。注6每一部分又分成若干组诗;甚至在组诗中又排列属于它们的组诗。《息壤歌》以其极为复杂的表层结构,即,整首长诗以若干格群落(组诗)为主干,每一个群落除了占据自身的文学生态位(literary ecological niche)以外,每一个群落又由若干个较小的群落组成,所以这首《息壤歌》由大大小小数十个群落组成,大群落套小群落,群落和群落之间并不是直线线性(straight linearity)关系,也不是单纯的生物学(genealogy)关系。事实上处于不同群落中的各个群落以及不同层面的各个群落之间存在于跨群落和跨层次(cross-communities and cross-sections)的关系。所以,《息壤歌》的表层结构极为复杂,绝不仅仅靠读者的感性认知(cognitive perception)就能够获取。
同样道理,千万不要小看这四个古代中国地极的指向,东夷、南蛮、北狄和西戎,几乎使每一个读者一望而知其意。其实,作品通过这四个指向孕育了比所谓的地极、荒蛮、地老天荒和蛮夷之人等等的表象更有其寓意的深层意思,其真正的含义只有通过仔细阅读整个作品才能有所领悟。不言而喻,这首作品中所使用的四个地极的指向性名词,早已超出了中国为世界之中心之概念,而立足于宇宙。世界作为一个以各种民族文化和文明共有的,由各个民族文化和文明的历史演变所共创的的全人类遗产,如典故,是《息壤歌》这部史诗所描写的对象,而中国在《息壤歌》中只是一个出发点而已,尽管作品以它为原点。《息壤歌》不是以二维的平面为其想象的终点,而至少是以三维的立体,从地球出发把整个宇宙囊括于诗人的眼底。
以此推类,《息壤歌》作为一首不可多得的史诗,它的结构层层叠叠,纵横交叉,借平面以表立体(构勒平面之息土和筑垒高山之息壤),寓立体而彰宇宙(采用古老的四极地地名囊括地表之上的云层和外太空的星团)。每一个诗群(poetic community)均是一个独立的篇章,以此引导读者发乎典故的认知,止于作品的意会。每一个诗群也都是一座立体的侧面,只有当所有交叉纵横的侧面有机地被读者组合在一起时,整首《息壤歌》的博大精深的主题自然而然地显露在地平线上。只有在此时,它的读者们才会感受到它内容之客观美,而且其结构具有同样的客观美。这样一种统一于内容和结构的美才是《息壤歌》的作者、作品和读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说白了,《息壤歌》利用如此多的典故,使读者产生阅读停顿,做阅读研究,进行阅读思考,所有这些看似体察作品的结构的目的,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距离产生美。
三、梦的结构和《息壤歌》的结构比照
在讨论了《息壤歌》表层结构以后,让我们把目光聚焦于作品内容所折射的形态所组成的结构,并让我们通过对这个形态结构的进一步分析以探讨此作品的深层次结构,即和内容挂钩的形式主义所推崇的结构。
需要说明的是,这一节的分析不是为了《息壤歌》的内容而设。这一节只是从内容出发,目的还是讨论该作品的结构。
对于这样一首长诗(所有的史诗必定是长诗无疑),而且其内容不仅纵深于上万年的历史,二维横跨四个地极(东夷、南蛮、北狄和西戎),而且其三维立体充盈宇宙,浩浩荡荡,凛凛然然。虽然作品设置了非常突出的表层结构,就是以典故,把上下数万年人类的历史文化和文明串联起来,而且还把人类的纵横发展和宇宙的涌动及膨胀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内容,虽然可以采用读懂典故的方式,带动对整首诗的理解,还是令无数读者困顿于阅读体验而不能自拔,就是因为其内容搭载犬牙交错的结构还是往往使读者的意识顾此失彼。
如此,布鲁斯可的著作,《佛洛依德的大师情节:一个叙述学模式》,为打开《息壤歌》提供了另外一把打开此类史诗级别的文学殿堂大门之钥匙。佛洛依德在《梦的解析》一书中提炼了梦的两种特殊的形态:
梦的提炼(distillation)和
梦的展开(displacement)。虽然对于佛洛依德来说,梦的提炼和梦的展开主要是围绕着做梦人的独立的人格或个性而展开的分析。佛洛依德的用意是通过对这两种梦的形态的研究归纳出人类可能的在这两个形态中的几种典型的梦境模型。但是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布鲁克斯,作为佛洛依德的传人,天才般地把这两个梦的形态,运用到了他对文学作品结构理论两翼中的一翼。
注7 布鲁克斯认为,梦的提炼就是多数人睡醒以后虽然不能仔细地描述出梦境的细节以及细节的前因后果,但是对梦中的
主题实难相忘。这个主题就是梦的提炼。按照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理论,梦的提炼属于语言思维的“语”(langue)的范畴:客观存在,但飘忽不定,只能靠“言”(speech)的功能以体现思维或思想。而梦的展开就是体现了“言”的功能。梦的提炼和梦的展开还可以用同样传统的结构主义理论来表达,那就是
“隐喻”(metaphor)和
“转喻”(metonymy)的对应,以及
“修辞”(rhetoric)和
“语法”(grammar)的对应。
这样的结构解析,
梦的提炼,在《息壤歌》比比皆是。第二节所提到的作品中的大量用典就是一个例子。当读者读到任何一个典故时,意识中会有灵光乍现的
瞬间。但是这个瞬间非常浓缩,浓到极处反而不能被意识化解。在阅读到这些个典故的刹那,比之于梦醒时分,似梦似醒,梦境是如此地近在眼前,却又模糊地在意识中漂流,要靠细节来支撑;不言而喻,这个细节就是
梦的展开。
以下是一个《息壤歌》中具体体现布鲁克斯
梦的提炼和
梦的展开的具体的例子。《息壤歌》正文第一部《帝息此壤》一共有四组组诗说组成,它们分别是《波及的东夷》《动荡的北狄》《北狄的今天:禹攻共工国山》以及《北狄迷思》。那么就拿这三个含有
北狄字样的组诗作进一步的分析吧。
首先是《帝息此壤》的题记的前三句话,“《山海经》是一本奇书,至今没有人能够真正读懂。这是你我的福音。《山海经》众多的神话故事,也没有人能够真正演绎。”
请注意《帝息此壤》开宗明义,指出《山海经》不仅没有人能够真正读懂,而且没有人能够真正演绎它的神话故事。这就是布鲁克斯的梦的提炼理论在这个题记中的明确运用。由于梦的性质,梦对现实的提炼往往过度,由于其
过度的浓缩而致使梦醒时分做梦人对梦境反而模糊不清。当读者读完这篇题记以后,就会读懂了作者是把《帝息此壤》,甚至上推之《息壤歌》,和《山海经》作比较,并利用梦的提炼理论暗示,同为史诗,《息壤歌》和《山海经》在梦的提炼层次,或在梦醒时分的刹那,就像阅读《山海经》一样,读者会觉得《息壤歌》典故的美,语言的美,以及作品想象的美,但是读者会在瞬间意识到,“作者做《息壤歌》何为?作者在这里用典何为?作者以汉民族传统的四地极表示息壤的无处不在又是何为?”而《帝息此壤》的题记却反其道而行之,明确告知读者曰,虽然读不懂《山海经》和它的神话故事,“那么,我们何不以息壤为题材,为中心,为崇拜之物,进入那个幽深的世界。‘洪水涨一丈,息壤高一丈’,对我来说,实在太吸引人了:首先,息壤是什么,它真的是抵御自然灾害的神物,还是统治的工具?是两者都是,还是两者必居其一?于是,息壤在我的眼中,逐渐蔓延开来,波及东南西北,我甚至将它与白马非马并列,我爱它,恨它,或者有一天,我就是它?或者,它真的至高无上,主宰你我。我们要仰视它?”
在《帝息此壤》题记的引文中,作品明确把
梦的提炼演化成一个神话故事或李维史陀在《神话学》(Mythologiques)中归纳的一个神话因子,即,无性生产或属土繁殖(autochthonous)。作品最后宣称“我甚至将它与白马非马并列,我爱它,恨它,或者有一天,我就是它?或者,它真的至高无上,主宰你我。我们要仰视它?”而神话本身源于想象,而想象不可避免具有非现实性;人类的矛盾之处就是在探求客观真理的同时,又追求非现实的想象,所以神话造就了诗与文学这个寓“矛”和“盾”为统一体这么个怪胎。难怪《帝息此壤》的题记明示将它(指息壤,在此象征过度提炼的梦境)与白马非马并列,既爱它,又恨它,甚至就是它。
《帝息此壤》题记中还提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有关文学作品的结构概念,也就是和
梦的提炼所对应的
梦的发展。当读者读到“息壤在我的眼中,逐渐蔓延开来,波及东南西北”时,读者的思维中一定弥漫着梦一样发散开去的梦的情节或梦的细节。读者的阅读体验就如大梦初醒,对于对方才所做之梦的归纳,由于过度的提炼而一脸懵懂,正在回味那种“逐渐蔓延开来,波及东南西北”的细节,并试图以此支持因提炼而浓缩的梦的精华。
这就是前文所说的布鲁克斯有关以佛洛依德《梦的解析》所提出的梦的提炼和梦的发展理论在《息壤歌》,或它的第一部分《帝息此壤》涉及题记的具体运用和体现。其实,仅仅在《帝息此壤》这部分有关北狄的三组组诗中,《动荡的北狄》《北狄的今天》《北狄迷思》,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俯首即可拾得。下面再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 《动荡的北狄》的题记:“所谓的现代,还要包括外来的物种,
它到底是
真神,还是
化身真神?它从历史的中间横切过来,你我都被笼罩。我们是被
同质了,还是开始
异化。相信在《山海经》里,这样的故事层出不穷。”
值得注意的是题记中这四个词汇或词组:“真神”、“化身真神”、“同质”、“异化”。显然,“化身真神”和“异化”属于梦的提炼结构,而“真神”和“同质”是梦的发展。
非常巧妙的是题记中的另一个词,“横切”。这个词把阅读
验和做梦做了如此相像的隐喻(metaphorization)。简言之,试问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做过非常理性化和非常有条理的梦?“横切”本身就是梦的提炼,而它前面“历史”这个词就是梦的发展了。题记就是作者用隐喻的手法告诉读者,《动荡的北狄》就是用布鲁克斯这个结构理论铺排并写成。
- 同样在《动荡的北狄》中的第一部分:
“必要的冷静摆放着,在异国他乡
在可以放肆的地方
这种长期的驻扎,唤醒了抽象的意志
畸形空间清醒的迷茫
一切的外壳权当在九霄云外”
其中的“冷静摆放”、“长期驻扎”、“唤醒”、“抽象”就是梦的提炼。最为传神的是“畸形空间清醒的迷茫”这一句活脱脱地勾勒出了任何人大梦初醒时分那种怔怔的、若有所失的刹那。就在这短短的、看起来用
梦的提炼结构写就的五个诗句的末了,作者还煞费苦心地对应了
“外壳”以体现
梦的发展结构,并以此告诉读者布鲁克斯的理论,因其“双生”(binary)特性,本身就属于典型的结构主义的分支。布鲁克斯的梦的提炼和梦的发展缺一不可。同样道理,《息壤歌》的结构安排,按照布鲁克斯这个理论分析,梦的提炼和梦的发展不仅互相依靠而且互为犄角。它们之间有“一”必定有“二”,同进同出,孖生孖长。
- 再从《帝息此壤》的《北狄迷思》整首诗做个例子。这一次
就不对这些例子做仔细分析了,但是会在少数几个诗句的右边用括号做一些简单的阅读提示。(被提示的句子字体加粗并采用斜体字。括号的提示句子字体加粗。)这些提示谨供阅读此文的读者,在阅读《息壤歌》时,通过对布鲁克斯理论的体验,感受作者和作品所能够带给读者所能感受到有关佛洛依德梦结构的体验,从而更深层次地理解该作品。
“
北狄迷思 (梦的提炼)
久远的变动散落在各个地方(梦的发展)
几乎伸手可一把抓住
孔子在衰落的年代里捕获麒麟
银坑山在抽象的斜纹里惊现金矿(梦的提炼)
注意,那是唐代的金矿,在遂昌的大山里隐藏
那是盛唐的居所吗,还是中唐的渴望(典型的穿越:displacement和distillation的矛盾统一)
沿着斜纹打向深处——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吧(对应前面抽象的斜纹)
因为要岩里淘金(以下是历史之问和历史之答)
岩金,通过惊险的脚手架
通过可怜的提炼,最后运抵哪里——最金碧辉煌的地方
唐朝的金子,就是这么在提取
就像唐诗三百首,人人可记忆一二(梦的提炼)
可它的开采,中止在看似开朗又疑神疑鬼的明代(梦的发展)
在那些挖空的地方,不断地挖掘
山脉终于有了一次移动,告知人们
过度相当于在全唐诗的中间拉上一刀
华清池的温泉微微一笑,镇住了空旷的长安
可是
,明朝的矿难为何会导致诞生牡丹亭(梦的发展)
却是一个难以述说的谜语,
就像国破山河在
废矿空气新——地底下的通风口
(这两句是神来之笔。)
其实就是金粒的告诫和自白
晚唐如此华丽,却与五代十国接上暗号
明代如此开明,厂家却留下了恶名
与时代打情骂俏,就是盛唐也要落下风
越是难以自持,空气越是稀少
浮云溪上的浮云难以
敌住一朵金盏花的胡思乱想(梦的提炼)
金发女郎,镶金的茶盏
以及一座想象中的金色木塔
我自九十年代潜入(梦的发展和梦的提炼的矛盾统一)
一块最红的地毯,进行了小镇般的交谈
我看到土黄色的房屋的灰暗
以及房中突然多出的一朵绚丽金盏花
是那般的娇柔无力
如今何在,有无摆脱小城的百无聊赖
可这些已经不重要,因为浮云溪的清澈
已经高于一切,抵达最高的云层的城堡
一块庄稼地的结实程度,一张地图的真情摆放(梦的提炼)
即将走进纵横交错的迷途
浮云蔽日吗,不,是云彩的魔术
深深地吸引了所有的佳构:如今白云是那么的珍贵
蓝天,蓝天,你会周济我吗
你会勾勒藏得很好的我吗,不是今天的我
其实用结构主义理论来理解布鲁克斯的梦的提炼和梦的发展,这两个概念完全可以用隐喻和转喻替代。这一点在刚刚引用的所有《息壤歌》的每一行诗句中都有特别明确的指代,也就是说梦的提炼和隐喻,以及梦的发展和转喻,可以互相替代。
在《息壤歌》这首长达33500多字的史诗中,时时处处,都体现了布鲁克斯的
梦的提炼和梦的
展开理论。换言之,《息壤歌》也极大程度地在其复杂的结构和宏大的内容中演绎了布鲁克斯这两个理论。或许聪明的读者们已经从这一章节对《息壤歌》结构的分析,除了结构和内容不可分割的
表里关系以外,已经感受到了结构和内容更为深刻的同质一致性(homogeneity)。这一点会在本文第五章详细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