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诗选（101首）◎笨水笨水：2022年诗选（101首）
荒野 我的影子是片荒野 它辽阔，没有边际 荒野上没有别人，除了我 没有羊，除了我 我自己，向自己问路 自己给自己指路 我要走向它的尽头 又是要去往它的中心 累了，我就停下来 用一把枯草 扎一只金黄的老虎 坐在落日下 2022.1.5 死亡现象 一个人死了 围观的人 从他身边排到郊外 挤满了原野，站满了高山 站在大海上的人，竟没人掉进海里 站在悬崖上的，没人落下悬崖 黑压压的 就像无数已经死去的人 围着一个刚死的人 看啊，他也死了 2022.1.7 白荷为师 扎根在淤泥里 但不长出来淤泥 久困于淤泥 拒绝化成淤泥 汲取淤泥 但绝不吞咽淤泥 不喜欢淤泥 也不躲避淤泥 活在淤泥里 它只在自己身上 长了些刺 感到外面窒息压抑 就向内打开自己 不停地在淤泥里清洗自己 太快了，即便被淤泥团团围住 身上也不沾一滴 雨下得再大 落到它身上，都变成了 雨打在雨上 2022.1.14 此地何地 此地，多枯木 好劈柴 此地，有湖 用目光 就能将其磨成镜子 此地，野兽出没 泥土松软 陷阱挖得比它们的叫声 还深 此地，落雪，天地难分 人踪是人踪 兽迹是兽迹 往前走与往回走 都不迷路 2022.1.17 我不敢自比大海 大海如此壮阔 也只是一个波浪接一个波浪 冲刷着海滩 有时，看起来极其温柔 就算漫过海岸 但终究，会全部退回 我不敢自比大海 但我见过自称胸怀比大海还宽广的人 从未在低处安身 一生都在往高处走，怀着大海 登上了高峰，还要去天上 对世界形成决堤之势 2022.1.26 我们正在成为我们努力改变的事物 我们从海里提水 大海不会减少一个波浪 我们把海水汲干 大海又会在我们身后出现 有人以为搬走了大山 其实大山还在那里 有人在河上建桥 河流一闪，把桥丢弃在岸上 我们活在纷乱的世上 也活在简洁的大海上 我们游泳，潜水 努力修改波浪 波浪只是为我们让出位置 让我们成为波浪 正如泥土 任由我们挖掘 最终让我们成为泥土 2022.1.29 尘世 悬崖是高高耸立的灰尘 沙滩是坍塌的灰尘 镜子是看着我们的灰尘 镜子碎了是割伤我们的灰尘 铁是原子紧密排列的灰尘 铁锈是松散的的灰尘 花朵落下是灰尘 花开与未开，是灰尘 我在灰尘里看见时间 时间也是灰尘 在这灰尘的上午和灰尘的下午 有人在清扫灰尘，有人珍惜灰尘 有人擦拭灰尘上的灰尘 直把每一粒灰尘都擦拭得光彩照人 2022.2.6 梅花开在铁链上 梅花开在铁链上 为什么不开在梅树上 我问过很多人 他们都揺头 没有回答 2022.2.9 人间在哪里 我问天堂在哪里 那个把人踩在脚下 践踏人的人，告诉我 他在天堂 我问地狱在哪里 那个被人踩在脚下 被人践踏的人，告诉我 他在地狱 我问人间在哪里 他们都茫然不知 2022.2.15 铁链 锁人的铁链，砸断了 又变身为两条铁链 把它的铁环打直 它仍是打直了的铁链 把它丢进熔炉，烧成铁水 它是滚烫流动的铁链 把它还给矿石 矿石也胸怀铁链 把它运回深山 青山连绵不尽，是铁链 已经添进去不计其数的落日 仍没能把它熔断 2022.2.20 无人孤单 口若悬河时，我是一个哑巴 我睁着双眼，是一个盲人 我低眉是屠夫，微笑时是佛陀 我抬头望天，流泪如比邻星的弃子 你看我形单影只，又成群结队 从未见过暴雨落在一个人身上 从未见过狂风绕过你，只吹着我 陷阱遍地，一人掉进陷阱 就会有人跟着掉进另一个陷阱 铁链锁着一个人，每个灵魂都不得自由 我活着是侥幸，我的快乐是意外 有人抱头痛哭，是替我在哭 我笑，不能停止他的悲伤 有人死，是替我在死 我活着，全不能替他而活 我见黑夜墓园，坟头闪烁磷火 相信我们活着每个人心里都有光 春风过眼，遍地繁花 除了被砍伐的 一片树叶掉下，所有树叶都会落尽 一个人走了 这世界会变得空空荡荡 2022.2.23 正义之师 交战时 两国总统都宣称自己是正义之师 宣战方是正义的 迎战方也是正义的 好像只是死去的士兵和平民 身上布满弹孔，肢体残缺 深埋在泥里 是唯一不正义的 2022.2.24 开花如悔悟 我对人还抱有希望 因为泥土始终很诚实 饱含死者的歉意 我庆幸，还没有人 能够长生不死 谎言会说完 表演会谢幕 面具，用旧了 换一张，还会用旧 暴力终将变得虚弱 变得如临终时的奄奄一息 变成一个灰尘般的人 得到一颗种子的心，开花 如悔悟者 对我们的劝诫 2022.2.25 玻璃 人们模仿空气制造了玻璃 并将玻璃擦得很干净 甚至擦掉了玻璃上的反光 有人在玻璃中，纹丝不动 说，这儿没有玻璃 有人几次撞破了头 擦去上面的血迹，说那不是玻璃 2022.3.2 谁让我来到这里 趁天黑我来到这里 天亮后，我不知道去哪里 这是别人的家 我为何拿着枪 对着这家的主人 他的眼睛有多亮 我的枪口又有多黑 我不能放下枪 也不能朝他开枪 他们说这是战争 我拿着枪 却找不到敌人 他们说，这是保卫家园保卫母亲 我将信将疑 保卫家园 为何推毁别人的家园 保卫母亲 为何要枪杀别人的母亲 在别人的家里，我拿着枪 像一个迷路的人 他们挡在我的坦克前 我不能前行 他们迎着我的枪口走过来 我只能后退 我离开家带枪来到别人的家 是谁让我来到这里 母亲在家，等我回家 是谁让我来到这里 2022.3.7 乌克兰拖拉机 去年运完最后一车干草 拖拉机就停在那儿 现在，他要把它发动、开走 留在轮胎上的泥土 辗碎在今年的雪地上 拖拉机颠簸 像一个国家的命运 拖拉机穿行在硝烟里 他看到同胞在死去，敌人也在流血 第聂伯河出现不安的红色 他听着拖拉机痛哭 泪水流在他脸上 大地受伤，痛，在他心里 他要冒着子弹，为土地取出子弹 要冒着炮火，为平原掩上弹坑 他要趁机 把那部坦克拖走 大声告诉他的敌人 在乌克兰的田野上，拖拉机说了算 把田野归还给田野 让离家的孩子，回家 让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窗外葵花金黄 篮子里，香草挂满水珠 尽管回忆不能包扎现实 但他还是相信，他拖走的坦克 拆解了仍可以造一辆拖拉机 家园毁坏，而春风清新 有一刻 他感觉自己正驶过大片麦田 拖着一台抛锚的拖拉机 赶在去修理厂的路上 2022.3.21 哀悼 最好一言不发 哭不出声 泪水涌到眼眶 也不夺眶而出 心中藏着大海 但整个人看起来 像石雕一样 内心破碎了 表面依旧坚强 最好下着雪 天一点点塌下来 过膝，又化尽 我哀悼雪 我像哀悼雪那样 哀悼它 2202.3.23 基弗和梵高的向日葵 种葵者 每年种植梵高的向日葵 他劳作的身影 也因此染上梵高，爱用的黄色 淡硫磺色和淡金黄柠檬色 葵花熟了，他一家人来把它们收走 裸露的田野上 基弗的向日葵随后就出现在寒风中 如向日葵站起来的影子，燃烧后的灰烬 垂着头，注视，每个从田野上经过的人 身上的荒芜和花朵 2022.3.29 不孤帖 大雪纷飞，鹤来到中间 我看鹤是雪，看雪，是鹤 我走在雪中，也走在鹤群中 一种幻象，我，与雪，与鹤 是三个人，三群鹤，是三场大雪 我们都将翅膀交给了风 孤高，如吹来的凉意，太耀眼了 雪，在自身的光茫中飘飞 鹤在迷雾里起舞 踏着雪花，脚趾湛青 鹤飞在天上，也踱步在人间 雪落在地上也落在心上 它们齐声鸣叫，我的心里 就有鸣叫，在回荡 2022.3.31 灰烬 坐在林中 有风，吹我 它吹我有什么用 树在发芽 小草在冒尖 我不是种树的人 也不是摘果子的人 我不过是一堆灰烬 长着脸和眼睛 2022.4.3 繁花 开成灾难的繁花，是我们 身陷灾难中的祈祷 我们形同枯木，就祈祷枯木开花 我们手持斧头，就祈祷种子发芽 我们戴着铁链就祈祷铁链，长成花环 我们折花，插进花瓶 我们把花送给友人，也送给仇人 心中哀痛，我们把花放在墓碑下 也为双手沾血的屠夫送上 最鲜艳的一束 2022.4.12 骑龙少年 铁丝网在雾中 裂开一道口子 我看见男孩 猫起身体，钻过去 左手与脚攀援在上 肉身压弯钢铁 右手与脚，伸展在空中 做飞翔的动作 大雾为我隐藏了一切 又为我显现一切 让我看见龙就藏在铁丝网中 正睁开眼睛 张开利爪 身体抖擞着 在男孩的驾驭下 就要腾空而去 2022.4.12 用为什么回答为什么 我们明明知道为什么 还要发疯似地问 为什么？ 希望有人来回答 我们明明知道 回答一粒微尘，会触发一场暴风 我们明明知道 没人回答 或以问作答问回来 可是我们还在不停地问 不停地，用为什么回答为什么 2022.4.14 死去的人将借用我们的眼睛 多少死去的人，临死前 不会再伤心流眼泪 那些死去的人，未流过的眼泪 只能从我们这些活人的眼睛里流出来 2022.4.14 我为自己生而为人感到欣慰 我把吸附在新芽上的幼虫 看成半张的嫩叶 我把停在花枝上的白蝴蝶 认作冷风中颤栗的花瓣 尘土飞扬，象群趁机 混迹在蚁群中，并非想象 想到身边许多人在努力扮演人 我就为自己生而为人感到欣慰 2022.4.14 杀死蚂蚁 捏起一只蚂蚁 提到高处，放手 落地的蚂蚁爬起来 跌跌撞撞继续赶路 抓住一只蚂蚁 摔到地上 蚂蚁蜷起身体 舔了舔伤 拖着断肢仓皇逃离 抓起一只蚂蚁 狠狠地，摔到地上 蚂蚁挣扎，抽搐 跌入自身幽暗的深渊 将一只蚂蚁加速 撞向大地 蚂蚁灰飞烟灭 大地留下一处深坑 将蚂蚁加速到光速 蚂蚁携带无限的能量 撞向银河系，超星系和无限的宇宙 蚂蚁分离为微尘 撞毁一个宇宙 又诞生一个新的宇宙 2022.4.21 做自己，想想自己很重要 我赞美，是因为发现了美 我鼓掌，是因为认同，而非恐惧 我弯腰，是出于礼貌，而非屈服 做一个人，只坚持人的立场 爬得再高，也不能代群山说话 忠于自己的眼睛，不能睁着双眼说没看见 闭着眼睛又说看见 忠于自己的心，说别人爱听的 不如说心里想说的 听见身边喧哗，也听得见远方的召唤 跟在人身后，只能加深前人的脚印 独自去大地行走 大地上才会多一条路 做自己，即使贫穷 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拿一座城池来 也换不走一句谎言 做自己，即使卑微 坐在星空下，也想过 为宇宙安排星辰 怯弱时，鼓励自己坚强 黑夜降临，对自己说，要勇敢 可能登上高山，心仍陷在沟渠 可能明明是倍受屈辱，依然陪着笑脸 依然要用同情的眼睛去看见他人的苦难 这个世界对别人不好，对你也不会好 站在弱小的一边 弱小就增加一份力量 不与施暴者为伍，暴力就减少一点 我们都是天秤上的法码 在邪恶与正义之间 想想自己很重要 2022.4.28 如梦令 白天，我看世事颠倒 内心悲哀 晚上睡下，以为做个好梦 大海会平复 可是天亮醒来 眼角却挂着泪水 2022.4.28 有一条路 应有一条路，通向未知 路边生长海棠，春天开花 路上遍布野兽的蹄印 让来者心惊肉跳，小鹿胆怯 阵阵花香，又叫人忘乎所以 快步临风，一头乱发飞舞 2022.4.28 这是祈祷的时刻，也是忏悔的时刻 只顾祈祷的人 不是愿望太多，就是心里太苦 一味忏悔的人 不是未得到宽恕，就是犯了太多的过错 可是这样还是不够 祈祷的人，还需忏悔 忏悔者，也要祈祷 这是需要祈祷的时刻 也是需要忏悔的时刻 我们，有一座愿望的花园 但没有忏悔的雨水用来浇灌 正日渐枯萎 2022.5.7 我只想做一个笨拙的人 去暴风眼中喝酒 到坟头上看花 舔刀口上的血 捂着眼睛走过人世 雪崩发生的地方 庆幸从下面经过的不是自己 我做不到 我只想做一个笨拙的人，即使眼瞎了 还有心能看见 耳朵聋了 也能感觉寂静中仍有哭声 我可以不为自己流泪 但会为他人悲伤 铁链锁一个人 我有翅膀，也会折断 有人遭捆绑 我就寸步难行 有人哀求 我的绝望生长，我的希望 会凋零 为别人的不幸停留 尽管自己有同样的不幸 我冲破牢笼 为了做一个人 区别动物 我挣脱提线 为了做一个人 区别木偶 做一个有血肉的人，不与鬼魅同行 做一个普通人，没有满嘴的仁义道德 我想 安心吃自己的饭 无须感谢 信步走一条路 不被阻拦 静心读一本书 不被禁止 完整说一句话 不被喝斥 随兴写一首诗 没有禁词 低头看一朵花 不再落泪 蚂蚁尚能举起触角 叩问天空 飞鸟尚能凭风触碰云层 流水尚能将鱼带向大海 万物有尊严 为何人类会失去 有人一生高洁 却长跪不起 有人羊羔般温顺 身上遍布鞭痕 在1945年的意大利洛雷托广场 当众人齐声耻笑尸体倒挂、裙子下垂的克拉拉•贝西塔时 有人穿过人海为她束起裙子 已经告诉世界 作为敌人，克拉拉•贝西塔已死 作为人，尊严不死 而我们活着 为何它先于我们被埋葬 2022.5.11 家是一种信仰 我们的家，是我们最小的国 四壁如国界 天花板是领空 地板是领土 在家里 我也可以像个王那样，说 普屋之下，莫非王土 率室之内，莫非王亲 但在这个空中小国里 王冠并不属于某一个人 它戴在我头上 也能为妻子加冕 为儿子让位 在花盆里种上花 我们就有一座国家花园 墙上挂一幅画 我们就有一座国家博物馆 供奉神灵 它就是我们的仙境 厨电喧响，餐桌洁净 即使是粗茶淡饭 我们都能视若钟鸣鼎食 有时，我在家中踱步，阅读 妻子做瑜伽 偶尔争吵 笔芯中的墨溅到象牙色的墙上 事后，我还是会将它看作头上的浩瀚星辰 我们爱家，是一种信仰 它的一盆一花，锅碗瓢盆 床柜家纺 无不在宣示一个国家般的主权 家门开、关 也像国门一样庄严 门锁上后，除了我们手中的钥匙 任何人假以权力、暴力、偷盗之名 非法进入 我们会朝侵犯者，喊话、警告： 你已进入我家境内，请你立刻离开！ 2022.5.12 我害怕人心的黑暗 我不害怕黑夜 它不过是太阳的谦卑心 每天告诉我们 它照亮星球 也在星球背后留下阴影 它不照耀的时候 也有万千恒星在凝视 我从未见过完全黑透的夜晚 我真正害怕的，是人心的黑暗 弥漫，笼罩世界 密不透光 让提灯者在白天也看不见 让行人看不见远方，迷失在中途 让身边的人没有面孔 让擦拭镜子的人 从镜中找不到自己 我害怕在这样的漆黑中 有人演奏美妙的夜曲 催清醒者入眠 将沉睡的人带入梦乡 但这还不算太令人沮丧 恒星会寂灭 黑到不能再黑时 黑与黑就能擦出火花 我见过煤炭在地下自燃 石油奔涌如岩浆 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里 有一个被黑暗侵蚀得如同怪物的人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追逐光明 愿意攀上刺破昏暗森林的黑塔 看一眼天空，就立刻死去 2022.5.16 人民 人民健忘 有时忘记了自己是人民 大人物走到他们中间 就让他们记起 自己的身份 人民世故、老练 围在大人物身旁 就天真得像个孩子 那样微笑 人民有时很冷漠 但对着大人物后背招手 依然饱含深情 人民不擅言词 总是期盼大人物 说出自己的心声 人民需要大人物来到人民中间 让佝偻者挺了挺腰杆 让腰杆挺直的人弯一弯身子 让人民成为人民 大人物们也需要到人民中去 人民容易迷茫，需要指点 人民容易忐忑，需要抚慰 人民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 需要一双大手 让汪洋大海，一时平静一时起伏 人民在大人物面前经常手足无措 说起大人物的故事却手舞足蹈 人民很平凡，创造了世界 人民很伟大，又觉得一生没什么大事发生 悲观时，失魂落魄，潦倒时 只要想起跟大人物曾经站得那么近 精神就为之一振 2022.5.19 莽汉闻牡丹 牡丹花雍容华贵 大汉胡子拉碴 把整个脸埋进花瓣里 牡丹不躲避 这个身体装满蜜的人 有大象的躯体 蜜蜂的翅膀 带着甘甜的轻盈和苦涩的笨重 从一朵牡丹花，飞向 另一朵牡丹花 2022.5.22 啊 排了好长的队 为了张口 啊一下 排了好长的队 啊一下 又都散了 很多啊在风中飘 抹口红的啊 稚声稚气的啊 气喘吁吁的啊 牙齿松动的啊 在风中飘 不会说话的人 啊 字正腔圆 还没学会说话的人 啊 学会了说话 沉默寡言的人 啊 不再沉默 口若悬河的人 啊 有了停顿 喜鹊来人间报喜 啊 乌鸦在天上抒情 啊 鱼在河水中做梦 啊 鲸鱼在沙滩上招魂 啊 猛虎不长啸 只轻轻啊一声 雄狮不怒吼 也只能啊一声 万物不慌不忙 鹿鸣啊啊 吃着草 啊 没有方言 也无口音 不管男女老少 不分地位高低 无论贫富贵贱 婉转顿挫自由 平上去入平等 李白 须行即骑 啊 后访名山 杜甫 茅屋破了 啊 后追群童 老子出关前 啊 如唤青牛 孔子游列国，临行 啊 似志得意满 有人在荒山野岭中啊 歌唱山河 有人于深井中啊 给黑夜点灯 有人从高处跳下啊 与悬崖告别 有人被针扎破了手指 啊 默默贴上创口贴 有人跟人一起 啊 组成合唱 有人独自一人 啊 流下泪水 人间的喜啊悲啊 脸上的泪啊笑啊 亲友的聚啊散啊 心中的甜啊苦啊 都不必诉说 都己经简化 啊，有的悠长 有的短促 有的吃惊 有的疑惑 啊 有的撕心裂肺 2022.5.24 那年是哪一年 鸟用什么计时 水里的鱼，用什么计时 我们的钟表，坏了 时间凝固在墙上 我来到江边，坐下 看见对面崖壁耸立 流水湍急 落花安慰着波澜 那年是哪一年 太阳刹时升起 又倏忽落下 2022.5.27 最好的只有一种 一棵树开尽所有花 站着老死，缺水枯死 虫害死，也胜过被砍倒 做成栋梁、家具、棺材 一只羊生病死，误食毒草毒死 在天边烂成一块草地 胜过被宰杀，皮毛做成大衣 骨肉烹为佳肴 一个人有无数种死法 而最好的只有一种 就像刀与斧锈蚀殆尽 2022.5.27 转世的屈原 流水转世 是流水 黄金转世 还是黄金 玉石转世 消磨了瑕疵 变成美玉 屈原，你转世 只能是屈原 随你转世的 还有你的忧思 你的独立 一世一世的风 把你吹得更瘦了 活在世上 就像座悬崖 你喜欢的申椒，转世 还是你喜欢的申椒 我手上的辛夷 是你采过的辛夷 你还是那样 对它们如痴如醉 为摘蕙兰，陷进沼泽 为看荷花 落入池塘 你还是喜好奇服 衣袂飘飘 自以为是凤凰 有人指你是疯子 你还是那样怜香守洁 有人骂你狗改不了吃屎 你抱香木以痛哭 有人挥起斧子 将它砍断 你转世，只带来天然的香气 把权力和地位 留在破碎的楚国 你啊，是自己 贬谪了自己 用你滋兰树蕙的双手 用你众醉独醒的头颅 用你长太息掩涕的眼睛 用你心之所善兮的心 世上道路多尘埃 你哪有什么路可走？ 你只能往湍急的河水中 纵身一跳 将自己置于时间之中 放逐到今天 成为一粒微尘 而靳某依然高高在上 权力攥在手里 金钱存在跨国银行 别墅比你种的香草还多 他能往你的荷衣上泼脏水 在你的峨冠上写下罪名 你能怎样 你只能写诗 可是你的诗太炽热了 写在纸上 纸会燃烧 你的诗只能写在天上 写在云上，写在闪电上 你的诗只能，写在河流上 写在大海上 在人间 发出亮光、雷鸣 和永不停止的涛声 你曾问过天很多问题 仍在一世接着一世 抬头问 天空只答以烈日 晒你的脸 答以霜雪 冻住你的脸 答以暴雨 打你的脸 2022.6.2 两个队伍 人做核酸的队伍旁 一群羊也在排队 它们挤作一团 到采集台也死不张嘴 有几只冲出去 引来几个大白四处追赶 人群中不时爆发阵阵的哄笑 排着整齐的队伍 保持恰当的间距 向采集台缓缓移动着 一个个礼貌优雅地张口 迎接伸来的棉棒 2022.6.4 成为一道闪电 那年我年少，玩耍了一天， 抱着散发阳光气息的干净衣服 去池塘洗澡 骤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仿佛后来的种种际遇。 接着我看见巨大的光束， 撕开乌云，落在池塘对岸。 就像是为我准备的。 一刹那，强光穿透水雾， 照彻池塘里的水波。 我见身旁的树，阴影全无， 显现清晰叶脉，纹理，花朵。 我也一定如站在X光下，暴露无遗。 在持续的闪电中，我一跃跳入池塘， 心怀不安，又池水一样欢畅。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那样的闪电。 每逢暴风雨夜，我就会想起它。 我因为想它，而成为它。 那闪电在我心里，变幻着无数形式。 在太阳也照不透的黑暗中，它婉约如灯盏 照亮身边隐约的人影。 在万声喑哑时，它在我喉舌上 携带细小雷霆， 打破子夜般的寂静。 有时它仅仅是一丝笑容，一声轻叹。 它从不凌驾于云端，始终 与我保持一致，倒映在心底， 照我喜怒哀乐，心潮起伏 像一把完美的剑，收在鞘中 2022.6.7 我只看着它 世界广阔而深邃 我微小 如蚂蚁，凝视群山 世界是美，还是丑 人们问我，我笑而不答 只是看着它，令它不安 又不知，那不安的来源 2022.6.9 送落日 落日西沉时 我正走上一条上坡的路 它下沉一点，我就向上攀登一程 感觉我们之间有种默契 各走各的路，但转身就能相互看见 落日照我以霞彩，我望落日以深情 仿佛一直可以这样，走下去 然而等我爬上山顶，再不能向上迈出一步 落日却在天边收走最后一丝光线 我在山顶孑然伫立，不知何去何从 看着天色暗下来 看着脚下千峰万壑，被夜色笼罩、填满 万家灯火中，我还看见往日 深陷尘埃，仰望高山的自己 意识到，我并不是在追慕彩霞 是彩霞，激励我登上了山顶 我也不是在追落日 我是送落日，才来到这黑夜之巅 又被璀璨的星空环绕 2022.6.10 抱不平 我曾用泥巴 捏一把枪 把枪法使得百发百中 我曾用木头 打一柄剑 一舞剑气似惊龙 我曾在腿上绑沙袋 苦练轻功 可飞檐走壁 我曾气运丹田 深修内力 足以断铁碎石 如今 我与那恶人，狭路相逢 我欲拔枪 枪已被大地缴回 如今 我与那恶霸，冤家路窄 我想出剑 剑已腐烂 如今 我的轻功 已被重力抵消 那盗贼却长了翅膀 如今 我内力尽失 那奴才愈加豪横 世上仍有蒋门神 只是武松 不喝酒，不逞能 做了前排的看客 看着施恩被欺 世上仍有镇关西 只是鲁提辖 不再鲁莽，不再怒目 咬牙一言不发 听任金翠莲啼哭 世上仍多不平 无人再抱打不平 那围观的手机 终未幻作刀剑 那制止女人挺身而出的人 不见他勇往直前 只能想象猛士从天而降 双手握作雷霆 落地震碎路石 只能想象 大侠身骑白马，背倚长剑 宽大的披风，像江河一样飘飞 2022.6.13 在江边造木舟 我在江边 用一根朽木 造一条木舟 江水湍急 我不紧不慢 飞溅的木屑像落花 被江水带走 江水涨上来 我也不慌不忙 我浸在江水中 为木舟抛光 雕刻精美的花纹 我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也不知有多少江水 从身边奔涌而去 我没想过用它 随波逐流 或溯流而上 我一直在那用心制作 已经美仑美奂了 而等我稍加端详 又发现 全是美的缺陷 2022.6.17 辟谣真辛苦 人神共愤的事件 人说在地上看见的 神说他在天上看见的 一些人知道真相而不说真相 只说人神说的都是谣言 一边向人辟谣 一边向神辟谣 2022.6.17 草丛里的人心 有一年我去割草 在草丛里 我看见蚂蚁窝 老鼠洞，蜂巢 毒蛇冰凉的身体 擦过我的手指 钻进更深的草丛 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当我发现草丛里 躺着几颗人心 如火，如冰 如夜色，如白云 有形状可触碰 就是不能将它们拾起来 我环顾四周 但见原野无边无际，没有人烟 是我从未见过的原野 我内心惊惶又无比留恋 就在人心旁坐下来 就像跟几个人坐在一起 谁都不说话 一任时光飞逝 2022.6.19 美好的心灵没有黑夜 天黑了 天上的星 世上美好的心灵 都亮着 2022.6.23 赞花伍 花开了 有人赞美 有人跟着赞美 花开正好时 赞美它的队伍 排得很长 花枯萎后 赞美它的队伍 仍绵延不绝 没人迟疑、犹豫 像赞美鲜花初开一样 赞美枯萎的花 2022.6.29 那时而今 哦，那时 我们是即将登顶的攀登者 就要在山巅上展开垂云之翼 潜水者向大海纵身一跃 瞬间就化作鲸鱼 而今那高山和大海在我们眼前 又为何出现在我们身后 石头化作烟雾 为何身后的烟雾又坚如磐石 2022.7.2 屠宰之夜 屠夫手握明亮的刀子 在电闪雷鸣的夜晚 杀一条狗 剥了皮，铺陈在一边 在雷鸣和谴责声中 那屠夫又闪电般迅疾 屠宰了一头猪 人们转而谴责他杀了一头猪 忘了那死去的狗 当猪皮上覆盖了鹿皮 死寂的丛林气息 胆怯也感染了所有人 万声喑哑中，只听得见 他手上的刀子穿刺、切割的声音 虎皮光芒万丈，掩盖了群兽的哀嚎 对老虎的恐惧 很快转化成对屠夫的赞扬 雷电带来雨水 刀刃上奔涌亮晶晶的血 兽皮堆叠成高塔 上面铺的是谁的皮 人们只剩下好奇和猜测 2022.7.11 伐桂 我的眼睛中，有两把斧子 无比锋利，砍向一棵桂花 却丝毫不留痕迹。反而 会在落斧之处，长出来新枝 在我不断地砍伐中，桂花 越长越高大，越长越浓密 我要仰着头去砍，环绕着它砍 坐下来，闭目凝神地砍 树枝爆炸一般向四周翻涌，伸展到 目所能及与目不能及的地方 向上，穿透云层，越过星际 在我的砍伐中，它已长成一棵 高入深空、冠若苍穹的树 繁花璀璨，让我看了就想哭出来 哭出两把钝得像眼泪的斧子 致不幸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 那些逝去的人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是同一类人，安息 他们在大雨中消失了 我们还走在雨中 背影，跟他们 消失前一样 2022.7.20 颤抖 用手触摸石像 一股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使我颤抖 以石头为身体的人 如果有一丝知觉 也应该知道 是我的触摸 让他停止了颤抖 2022.7.22 向日葵 向日葵，除了 仰望太阳 夜里它也仰望星空 群星隐匿 它也眺望人间的灯盏 灯火熄灭 它也直视黑暗中的人心 没有光 它也会转动脑袋 去寻找 除了迎接，送别太阳 它也迎接 送别一切发光的事物 我见过 花坛中的向日葵，低头 围着一盏地灯 神情庄重 好像送葬的队伍 缓缓穿过长夜 2022.8.2 没有剧终 大剧可以一直演下去 不同的时间，同样的演员 演着同样的故事，推动同样的剧情 有人演得入戏，忘记了自己 有人演技拙劣，却饱含热情 有人真情流露，改了台词 稍不留神，有人就走了神 成为观众，在戏中 看戏，眼泪包含了另外的眼泪 叹息中回响着叹息 2022.8.14 写史 做了一件坏事 在日记里 我把它写成一件好事 坏事虽有人目击 终如烟云消散 记录在日记里的 却愈加生动 读它的人 都称赞我是一个高尚的人 2022.8.15 背上长了翅膀怎么办 有路不能走 或无路可走 我就抬头看天 因为多看了几眼 背上生出了翅膀 生出翅膀，不能飞 怎么办 我跑回家藏起来 翅膀下刮起的风暴越来越大 藏不住了，怎么办 直升机在屋顶盘旋 门敲得天响 怎么办 2022.8.29 睡眠的老虎 老虎侧卧在草地上，睡着了 身体微微起伏 爪子向上，松开 斑斓的身体与野花烂熳的草地 衔接得那样完美 仿佛草地是老虎，睡了 老虎是草地，开满金黄的花朵 睡得多香啊 露水在它身上凝结 像是永远不会醒过来 醒来的只是草地，披着露珠 在晨风中，闪闪发光 2022.9.8 打磨大海的人 他们去了海上 说一定要让大海平息 即使风暴来临 也要将汹涌的大海 打磨成巨大的镜子 他们带着剪刀、电锯 以及各种五花八门的工具 手拿铁铐的人还说 要抓几朵浪花回来 2022.9.8 计划 去雪地里 扫雪铸剑 去沙漠上 用沙子造塔 去河面 收集鳞片安在身上 游向大海 在背上 培育一对翅膀 去星空中沉思 我都计划好了 余下的时间 我要一件件去完成 2022.9.13 壮举 我生来只有 一只竹篮 面对大海 只能不断尝试 去海里打水 竹篮提起 海水就漏掉了 我只能想象 竹篮里仍有 满满一篮子海水 泛着雪白的浪花 我提着它 跑进大陆 凭借持久的想象 我到达了沙漠 意识到这是 一次壮举 把海水灌进沙里 我又转身 向大海跑去 2022.9.13 死亡时间 计划好死亡到来的时间 不是等，而是去迎接 留恋不过是回头看一眼 掩门，独自上路 黄金和硬币丢在脚印中 等白雪过膝，就到了 最后的时间 看一次日出，一次日落 禁不住笑出来，就笑人间 如果流泪，就哭自己 2022.9.19 这车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 刚上车那会，人们很兴奋 谈论各自要去的地方 途经很多美景，没停过车 也没人下车 后来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车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 它疯狂奔驰，满身泥水 车轮有点歪，发动机有点故障 远光坏了，它甚至 不会停下来，修车 每次侧翻，死了一些人 幸存者也没法逃离 只能扶它起来，继续上路 活着的人，想起死去的人 心里悲哀，如长路没有尽头 眼眶滚落一个事实 只有死去的人，才能下车 2022.9.21 告鲁迅 先生，你在时 把人性的丑陋 血淋淋地从人身上 扯下来，撕烂 你不在了 世人又捡起来 拼凑，缝补 重新穿在身上 补丁踏补丁 比你看到的 还要丑陋 先生，还有一件事 我必须告诉你 在我悼念你时 他们也在悼念你 怀着某种感激 2022.9.25 早安 种在墓旁的松柏 走到墓碑前 敲了敲 就上路了 朝霞多美啊 天地被染得彤红 霞光中走动的松柏 依然漆黑 像压制的风暴 赶着山峦的马群 2022.9.25 所有的粮食都是我们仅有的粮食 要把每一袋粮食 都看作是这世上仅有的一袋粮食 因为仅剩下一袋粮食的世界 离我们并不遥远 2022.9.26 火葬场 总以为焚烧间 是想象天堂的样子 设计建造的，总以为 烟囱高耸 里面有环型的烈焰梯子 一个个灵魂循着它 依次走进云端 而我真正见到的焚烧间 只有两层楼高 房顶上竖着三个简陋的铁皮烟囱 人体在燃烧 却看不见烟囱冒烟 2022.10.2 镜中之虎 镜子，突然 跳下来一只老虎 因为恐惧，我与它 贴着墙，来回周旋 我向它喝叱，却没有声音 变成它在喝叱 老虎张开血盆大口 我的喉咙冲出来咆哮 就这样对峙着 在狭窄的囚室 把对方看成出口 伺机猛扑过去 2022.10.7 我是荒诞深处的哭声 在荒诞中 犹如置身镜阵中 会看见荒诞映照着荒诞 我不是荒诞的主角 我是荒诞深处的哭声 2022.10.7 崇拜 他们崇拜墙 墙越高大 他们越觉得神圣 每天，他们来墙下跪拜 把细小的砂石，堆在墙下 他们每个人都把嘴巴涂得鲜红 然后去吻墙 墙上布满密密麻麻 清晰的唇印 他们把墙 叫做亲爱的墙 那墙是狱墙 他们是信徒 2022.10.11 达尔文，你见过吗 有麻雀离开雀群，像雄鹰一样，搏击长空的吗 你见过吗 有飞蛾不畏寒冷，绕过火堆，投身寒冷的吗 你见过吗 有蛆虫从粪坑爬出来，用一条江水洗净自己的吗 2022.10.11 开普勒星传说 地球之外有一个地球 我之外，还有我 大我两倍 他骑高大的骏马 蹄子如磐石 鬃毛里，藏着大海 他有一座自己的花园 用来浇灌的木桶，落满旋转的星体 他身上有我两倍的镣铐 心中有我两倍的斧子 他向湖面扔出去的石子 很久，才激起水花 每次低头都是彼此超距的凝视 每次我看落日 看到的，是另一个落日 他走在下面 衣衫褴褛，光年靴崭新 要么就是落日永恒，他是凤凰 在烈火中死，在灰尘中生 在群山上，面朝我 抖落翅膀上的余烬 2022.10.13 小人放大后看 小人，很小 小脑袋 装满邪念 小耳朵里 充斥流言 小嘴 含着毒针 小手上 握有匕首 他身穿黑夜阴影 他在阴影上 画白天与星辰 小人太小了 镜子中 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只有放大了看 就会发现 小人，不是人 是鬼 2022.10.13 替身 演员常秘密使用替身 用身体替身 动作替身，才艺替身 比如安吉丽娜•朱莉 她的替身 是弗朗捷斯卡 语言也使用替身 比如人民 就是一个出色的替身词汇 它丰富的表达力 以至于 不需要被替者出现 2022.10.14 在山上弹一架用流水制成的琴 从流水中截取一架琴 放在失重的山上 它曾经是巨浪 现在我伸手去弹 声音如此低沉 随身携带的琴谱，都太喧嚣了 我只能用它 演奏落花，坠地的瞬间 亡者的遗言，请 满山颤栗的枯枝，为我指挥 落叶擦过琴弦 有多少双时间之手，参与 丢失一架琴的流水 依然在山下奔腾不止 用流水制成的一架琴，在高处 弹得越激烈，越是 没有声音和波澜 要用恰当的节奏，去演奏 就像我抱琴，坐在空心的枯木上 恰好变成黑洞边缘 一段扭曲的空间 2022.10.17 挖人 偌大的城市不见人 高楼林立，窗口黝黑 以我小时候挖泥鳅的经验 循着窗口挖开砖石，钢梁 自上而下，一层层挖下去 就挖出了满满一盆人来 2022.10.19 哭 看着一座山，我哭了 山的那边，有人在歌唱 我转过去看，没什么不同 站在歌唱的人群中，我也唱起歌 但唱着唱着，我又哭了 我满身的眼泪啊，从歌唱的人群中走出来 回到我原来的位置 一个人看山，一个人独自地哭 2022.10.19 我们，人类 把我们语言的真话与谎言，加起来 把我们绘画中的光亮与阴影，加起来 把我们哲学的疑问与答案，加起来 把我们立于天地间，地球的重力与星空的浩瀚 加起来 我们如此沉重，比不上毛毛虫的爬行 我们欢畅，输给了蝴蝶的翅膀 2022.10.21 霜降 晚餐，想起芹菜 让我遇上了非洲草原 金黄的狮子 草木日渐萧瑟 而池水，更加清莹 被盗的坟墓和丢失的王冠 又从人们头顶骤然泛起的 霜花上，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2022.10.23 雾镜 喝叱我，不准我说话 我没犯错，却让我检讨 使用所有深刻的语言 我哪都不能去 只让我原地打转 马不停蹄 浓雾包围我 伸手，我就在雾上擦出一面镜子 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看着自己 镜子也喝叱我，镜子 也鞭打我，镜子也充满迷雾 2022.10.25 细胞 无数的细胞 在我的身体里 各居其位 无声无息地新生 衰老，死亡 它们让我活着 不管我怎么活 它们让我行走 不管我走到哪里 它们让我思考 不管我怎么想 只要我走上蓝色的 神经元大厅 我说什么 它们都报以掌声 六十万亿，比 环绕星球的暴雨 还密的掌声 让我深深地沉迷 严冬又至 让我想起任何时刻 都是严重的时刻 止不住打起寒颤 我知道 我知道这时候 细胞的掌声最激烈 2022.10.25 薄雾镇 因为被大雾笼罩 镇子外的人叫它薄雾镇 因为被大雾笼罩，镇子里的人 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叫太阳镇 薄雾镇的雾，不是自然的雾 不是空中的水汽凝成了小水珠 薄雾镇的雾，来自 薄雾镇上的每一个人 他们出生时，身上就带着雾气 长大了，雾也不会散去 死了，埋在地下 坟头，还弥漫着雾 薄雾镇的人，是雾遗传着雾 好像雾的基因，在身体里 扑朔迷离，再高明的生理学医生 也不能将它们剪除 风，不能吹散他们身上的雾 薄雾镇的人，看太阳，太阳也暗淡 微弱的光线，在他们的身上 折射出微弱的彩虹 是薄雾镇人一生都感到骄傲的事 他们用眼睛里的雾过滤世界 用耳朵里的雾，选择声音 双手缠绕着雾，一举一动 看起来，就像有魔法 一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团雾 包裹着一个人影 两个人走到一起，雾 瞬间就融在一起那样亲密 可转身，再见，又倍感陌生 薄雾镇的人，总是 因为陌生而热情，又因陌生而冷漠 就连自己，面对镜子 也看不清自己 薄雾镇的人，在雾中哭 在雾中笑，在雾中说话 分不清谁在高兴，谁在流泪 薄雾镇的人总有无数不确定的幻觉 土豆明亮，薄雾镇人劳作 看不出谁最辛苦，谁最卖力 生来就被雾包围 薄雾镇的人，走在人群中 就是走在大雾中 从未觉得自己迷失过 薄雾镇人，快乐地生活在薄雾镇 害怕被镇子外的人看作异类 都不愿走出镇子 薄雾镇，不知住了多少人 大雾浓密，已致无法统计 但凭雾气浓度，就知道 薄雾镇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2022.10.28 启蒙家 石头有嘴巴 石头不知道 我要去告诉它 石头也有翅膀 石头也不知道 我要去告诉它 我翻过所有高墙 爬上一座又一座山 我说石头语 我不停地 扇动石头翅膀 2022.10.30 谢谢 回去吧 或者，回到 回去的反方向 路途漫漫 哦，谢谢啊 这未知的长路 夜色四合 谢谢夜色 给我让出一条路 谢谢铁栅栏 让我翻越 谢谢高德导航 让我走夜路 也没有迷失 谢谢桥梁 度我过河 谢谢废弃的涵洞 准许我在星空下睡眠 谢谢土地 长出红薯 填饱我肚子 谢谢我的同路人 让我不孤单 又让我的孤单 增加两倍 谢谢道路 没有嫌弃 我沉重的双脚 谢谢这大地 让我蹲下来 捂脸流泪 谢谢，谢谢 一路的狗叫声 让我认清自己 是世上的陌生人 2022.10.30 刻碑 人们用石头刻碑 我用冰块刻碑 石头刻得很深 我刻在冰上的字很浅 我把我的冰碑 立在石碑中 有人笑我 我不担心它化了 我担心它化尽 还要等上一个无比漫长的寒冬 2022.11.11 秘密之地 万声喑哑 仍听不见天籁的启示 天空辽阔 无从救赎 有人穿着白云 假扮天使 就有人 在秘密之地 扮演上帝 2022.11.14 星空选举 选出自己的国王之后 人们又在星空下，选出了自己的太阳 国王在万民跪拜中，加冕 飞船装不下恒星 人选的太阳，必须走路去赴任 经过月亮驿站 还没到达金星，就老了 墓碑上刻什么呢 刻: 上任途中衰老的太阳 还是刻: 人间的选举不能取代 宇宙的选举 2022.11.15 与某为友 我与虎为友，虎请我 食麋鹿、野牛、狍 大醉中，我与虎谋得一根虎毛，穿过森林 我与蛇为友，蛇请我 吞大象 牙齿迸溅毒液 我与鹤为友，鹤请我 咀嚼嫩芽 清淡得让我没有一丝胃口 我与鱼为友，大鱼请我 吃小鱼 席间，我们又被更大的鱼吃掉 我与鲸为友，鲸请我 餐新月和大海 在它巨大的餐桌上，我只咽下一片明亮的波浪 我与人为友，人们请我 吃老虎和老虎的森林，吃蛇和蛇的大象 吃鹤和鹤的天空，吃鲸和鲸的大海 我与上帝为友，上帝请我 一无所有 2022.11.16 凛冬 高原上，大雪如席 马群低首，鬃毛如琴声，呜咽 我与之对称，在二十一世纪的洞穴中 隔着失效的玻璃，寒风吹彻骨头 冰箱里，一棵白菜进入冬眠，幻想 越境者，穿过十二个国家 乞讨，搭便车，遛进花园 驾一片枯叶，漂洋过海 把月光送进临渊小站 疯子与流浪汉绝迹，浑身的雪 兑取帝国银两后，不知所踪 道路空空，汽车埋在雪里 只有两条狗，因为寒冷挨得很近 它们互相嗅着生殖器 它们在雪底藏火，在雪上 撒下黄色花簇般的尿液 2022.11.19 时间死在表盘上 我的马，啃着雪 白骨上结着冰 我的车没换雪地胎 像站在寒风中赤脚的孩子 谁能带它离开 每天我在旧地图上周游世界 我在黑海边洗脸，在死海上沉浮 我在撒哈拉沙漠中挖井 在珠穆朗玛峰上喂豹 灵魂日渐被掠过窗外的飞鸟搬空 我只剩一副躯壳，一具遗体 谁能带他离开黑暗的房间 山脉，一动不动 还有谁，能够推动停在中途的火车 谁能去云端登机，坐进飞机的空座位 河流，山峦，道路，一切都停止了 电池静止在生产线上 时间死在表盘上 2022.11.1.21 窗前 站在窗前 我想每扇窗户 都有一个人 像我一样站着 只要擦去玻璃的反光 去除窗户 他们就出现在每个暗格中 临崖枯立 幽灵一样，看着我 怀着欲飞之心 成佛之心 2022.11.21 穹顶 天空被人偷走了 头上只有一个巨大的穹顶 无边的霞彩上，画了一颗太阳 星星不见了，云朵雕刻过 雨和雪，是刻刀下 纷纷坠落的碎屑 2022.11.24 我的悲哀，是巨大的钉子 当我冥思，就有一群雾状的白马 从身体里跑出来，颈下 一根纤若游丝的缰绳，颤动 不管它们跑多远 都拴在我身体这根拴马桩上 我的悲哀，是巨大的钉子 被更重的铁锤固定在这里 加固一座悬崖 2022.11.24 默哀此刻 此刻，有人死 死在火里 化成灰烬 此刻，有人死 死在冰雪中 埋在雪下 此刻，有人死 死在雾中 消失无影无踪 此刻，有人死 死在黑夜 走得无声无息 2022.11.25 不可翻译 桌上，一张纸，我看着它 慢慢发黄，时间一秒、一秒 起皱，卷曲，发出声响 纸的一角，突然失火，冒出青烟 直到一场大雪落下，才将它扑灭 露出的焦痕处，乌鸦停在上面 豹子，跋涉在纸的边境 我是刚刚落上去的一个汉字 不同的语种，不可翻译 我与乌鸦，豹，彼此看不见 但也在语境中凝视着，隔着广阔的雪原 2022.11.29 乌鸫三只 白茫茫，夜色的鸟 落在枝头，时间的心肝 无数人的一生 数个时代，坍塌后 留下的核心 偏转着两只眼，望着我 2022.12.5 出门证收藏 收藏粮票的人 几十年后 用它兑换的钱 可以买很多粮食 出门证废止后 我要好好地珍藏它 期待未来用它 换取更多的ZY 2022.12.5 面对病毒，我像银河系撞向仙女座 我的身体，有数十万亿细胞， 就像缩小的银河系。 面对浩瀚如仙女座的病毒， 不可避免，只能拥抱。 个体的星球，捕获系外抛射物。 单个的细胞，也能感知病毒的入侵。 早有准备。 前沿阵地，自人类诞生，就高高垒起。 皮肤和黏膜，重峦叠嶂，很多病毒迷失其中， 找不到进攻的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纵然有病毒冲破屏障，还没来得及喘息， 吞噬细胞军团，已在它们的前路上严阵以待， 抗体之箭如暴雨落下， 一些病毒被吞噬，一些病毒被击中。 活着的所剩无几，战力尚存的 如黎明后的孤星。 在重重的追捕下，侥幸躲过， 如陨石撞向行星，或者像行星对撞那样， 接近细胞，穿过细胞膜 进入细胞的病毒，鸠占鹊巢， 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中，脱去蛋白外衣， 留下自己的遗传物质， 繁殖、分裂、复制 有时，病毒得逞了， 溶解了细胞，并且四下漫延。 多数时候，病毒会在细胞的房间中， 惊慌地听见细胞之城和原野上响起的警报声。 它们将被树突状细胞侦查。 信息传向辅助性T细胞， 辅助性T细胞把病毒照片和地址， 发给杀手T细胞。 一场特种兵的精确打击就此开始 在B细胞的完美配合下，病毒被清除， 尸体被代谢出体外。 我的咳嗽、头疼、乏力症状消失， 像星系停止震荡，天际闪灭最后一颗流星 2022.12.8 迷途遇虎 迷途者脸上的小径 猛虎身上密布的断头路 他们会在大雾中走完 它们将在路的尽头 相遇，互换身体 老虎得到一颗人心 他看老虎 细瞳悬于眼眶 凝视恐惧的人 老虎看他 明月孤悬大海 看着胆怯的自己 2022.12.12 临渊 我胸有深渊，从一颗露珠中 也能看到止水与危崖 影子深不可测，沸腾的火山口 岩浆，也饲养了一群火红的鱼 观海如望天，适合一个人 让潜伏在心中的蓝鲸 跃出水面，鳍上挂满海水 就像妇人走出菜地 小臂挽着竹篮 国家与国家之间，堤岸 过于纤细曲折，被两侧的波浪 拍打，又扶正 令走在上面的人，难以平衡 临渊，我永不能，走到宇宙之外 我就当自己是万物的边界 在悬崖之上，同时也在深渊之中 2022.12.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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