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鳗》第二辑之一(10首) ◎余怒
喜悦法则
喜悦的作用当然大于符号的作用。尖啸与A,哼哼
与Z。明白现实中没有东西保护你,就像你是一条
鲨鱼游到舞台上发现被演员们骑着使你忘记了台词。
在新环境中,转眼你会屈服。你想让这条鲨鱼
保持游动状态吗?——当你意识到手,手就存在,
它才可以随意抓握,理解这一点的生物将会理解
发生在身体之外的其他事情。不同种属的自闭症,
各自的纯净心态。用两种互译的语言(类似《英汉
词典》或某个孤岛上的“土著字母表”)我们来
协调我们的生与我们的死:原始的、相互拉锯的
(中间部分已朽烂)。由喜悦来弥合,这样就完满了。
(2022)
困于此时
困于此时的年轻人,请听飞禽走兽。某种从一开始
就塞住我们耳朵的耳机似的东西,是无形的,从未被
取下过。它帮助我们形成对最初声音的认知。一个茧。
被神秘化的少数人的知识。人体矫形器。行为尺度
和深度睡眠。但更像是一次艳遇后的那种漫不经心
的追忆。我们今天的感觉都是错的。都是错觉。包括
听到的以及想到的。因此才始终困于此时。“我是个
很自我的人”也概莫能外。我们不能在双腿上直接
安上双翅,成为既是游隼,又是猎豹那样的完美者。
——那么,由谁来讲述我?——以表白为目的的音乐,
以泄愤为目的的诗,都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私家艺术。
(2022)
空旷记
空旷:系统性的明澈。观景台和野外。本性和一颗
感性的心。盛夏中,空旷是反人性的,空气振动乃至
炎热都被它驱除,使你的周身感受消失全无——然而,
石缝间的虫鸣在你走近时倏然止歇却提醒此刻你在。
(这是一块裂开的叩之即响的岩石。)有一个笼统的
什么整体吗?或藏不住的身体性?当你怀念不在眼前
的某人,感到缺少一个具体的、现实中的纪念物时,
你就想想它们。(当你想着“我的边际是茫茫宇宙”,
该有多自满?)宇宙的一次鸣响,最后一次。非人力
所能干涉。假设你听到了。在针叶林的外围。她是
那样一蓬松针。尽管你明白,这个场景反智、反现实。
(2022)
第一戒律
有人在称颂我们的禁欲。一块石头的性灵说。他们说:
这圆润之体,成形于溪谷,上下游的磨合,实则是
自然的恩赐——这很粗暴。当我们朝马路对面的行人
喊“请过来拥抱一下这个惊慌的年轻人”时我们知道
是在白费力——而这几乎是一种问候。为一己之欲
设立一个斋戒日,这一日,我们把身体弄干净了,
沐浴、洒香水、安静、逼迫自己唱一首一无所求的歌。
为了这恩赐,我们做的够多了。它是一颗定时炸弹,
催促我们投入工作:那嘀嗒。谁能保证灵魂机制不出
差错?魔术师说:真相是可怕的。给你一个陈述:
一块石头。敲碎它。让我们做比这个更平凡的事情。
(2022)
我们和幽灵们
每日,确立一次新边界——与前一日有所不同才好。
量化动与静,而后保持一个相对恒量,在日常活动
与精神活动之间。这就好比上衣与裤子的搭配,这件
不搭,换那件;阳光刺眼,戴墨镜,以色彩来调节你
的视野,或调低期望值,增强忍耐力。在这间屋子里,
有多少幽灵同我们混居在一起(还有来了又去的),
我们不知道。你以为,你的孤独是独享的,像你的
杯子、鞋子和你的作品一样只属于你,却不知道有
多少眼睛在那儿环伺。幽灵们想要统治我们,她们
穿着古装或戏装——这只是她们的演出,千年妖精们。
而我们只是替身甲或路人甲,谈不上是什么精神伴侣。
(2022)
触觉般
世界的依据:上方的星星。而精神:同样高远的、
冰构筑的球体。割裂与周围情境的一切联系,使之
成为某类“高贵灵魂”的标本。“名”“实”之分别。
谁也别想独自占有它们,或在逻辑上掌握它们。你
不得不与一群疯子共享它们。假装支配它们。你们
互不知晓对方的反常,像许多情侣那样。在一个
无意义的动作上停留十分钟;描述一个物拿不定
主意用哪个词;瞳孔扩大:一种触觉般的即时性。
这总是超验主义的,但有时,也会心灵相通。早晨,
你将一枝含苞的水仙整个塞到一个曲颈瓶里,拧紧
瓶盖。你感受到世界的内在韵律,芳香、战栗,等等。
(2022)
弥漫般
将我一天的诸般行为都名之曰“弥漫”:窗户前呆坐、
餐桌边交谈、河中心游泳、早上缺少睡眠的那种迷茫、
傍晚心律不齐的那阵心跳。不能按照必然性来生活
(人人都如此),但在焦虑情绪扩张到一定程度时,
也该收缩一会儿。对待已知和未知,要有一颗辩证
的头脑。看啊,柔若无骨的人在跳孔雀舞。生命的
某种状态(游动的、犹疑的、无法定义的)被保存在
脂肪里——弥漫感是性感的一种。一种波。我喜欢
“弥漫”这个词,喜欢用它来说明、包裹、掩饰一切。
把酒泼在镜子上,把一行诗写在镜子上。仿佛受损
的船头,带着自己的剩余部分航行在一条镜子河流中。
(2022)
别的生命
对原初性的回答。或事物本身。使用一对关联词。
这种运作方式不会引起你的注意。就像你看见
一头大象在过河,整个身子在水下,只有长鼻子
露出水面,你不会好奇于幽暗的水下它笨重的四足
是在划水还是在河底行走。你不能理解别的生命,
这并不使你感到诧异。产房里,那婴儿的头出来了,
一点点与母亲分离。眼神是茫然的,他的行为
需要注释。第一阵哭声,第二阵……中间的间歇,
需要很多词语。你不会将他看作你的另一个版本。
如是你只能猜测河水的变化及其结果:有一会儿,
河水吞没大象全身;有一会儿,大象全身浮了上来。
(2022)
拟声学
有一天,我们忘掉书本的指引,然后说话。这是
对的。我也这么对待艺术:我用玻璃敲玻璃,制造
一种音乐。“音乐本质”,它的简单叙事。这是对的。
然而,“我们,意义”,还有待实现。弄得不好,就会
如两只饿虎彼此相食——二者一真一幻——肉体
的本能反应,情感的虚幻镜像。一个人的物理迷恋,
岂止世俗生活中的花鸟虫鱼,还有他自己。(现在,
你只能靠手指去感觉自己——这里吗?是的这里。)
在阳光倾泻的河面上,一只以光速掠过的昆虫,发出
鸣蝉的叫声。我坚持认为,它并非鸣蝉,也许是
鸣蝉死后的魂灵,喜爱独自唱歌,留恋夏日和这里。
(2022)
形而上综合症
金壳虫的执念,蝴蝶的形而上综合症。幻化与否都
在预料中。这不是审美所能决定的。我们头脑中想入
非非的念头,将以奇怪的字句写在纸上:一种对话
形式,随时发生,却又像事前与你预约过,我们称其
为“诗”。“我是一个有着生理需求的柏拉图,或者说,
我时常晕眩于这个柏拉图。”(你能听出我话里的忧伤,
那么,你啊,也是一个诗人。)甲壳和蛹壳。“你今天
挣脱了,明儿会回来。一次假释。”这种人远不止
我一个。那些话中话,像酒中酒精。那劲儿。起作用
的那秘密。我这种长久生活在小城市的人的狭隘,
其中酒精般的那平静。请剔除话语中无关痛痒的部分。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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