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变奏 ◎吴季
我看见他的名字被撕碎,捣烂,踩在脚底,在河边,在倾颓的磨坊门口。
他的灵,在水面行走,来来去去,身后是忽明忽灭的光环,和一大群他用他悲苦的教义捆得紧紧的少男少女,啜泣着,呼号着,拖扯着用一根根欲望和皱纹编结起来的网状的命运。
我看见昨天的太阳仍旧统治着半个世界。
火光。一度是政变的火光,后来是大屠杀的火光,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狼嚎。道路弥漫着歌谣带起的尘灰。面色枯黄的农夫埋头拉着他们的犁,在不断增高的云层下面,一种苦艾草般的思绪在远处山坡上疯长,直到蝴蝶的翅膀被一阵送走了春天的风……
他究竟来这个世上做什么?蓬头垢面,胡须那么那么地长……有时劝我们忍耐,有时又劝我们抗争,或者传授一些我们很久才学会的,播种和收割的技术,甚至有一回他透露给我们关于季节和风向的密码,并且得意地笑了,用他那婴儿般未经矫正的本能。有时,他独自坐在废弃的石磨上,在渐暗的霞光中低垂着头,像是疲累得昏睡过去,眼窝深陷着。他那缝缝补补的袍袖里究竟还装着什么?究竟他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被砸烂的门窗,还有惊飞的鸽子。
在这里,蟒蛇是不可以猎杀的。还有别的禁忌,关乎水芋和野竹。常常我们要捡拾柴薪,但伐木是必须限制的,必须问过我们的族长。他会告诉你只能在什么时候,哪些地方,因为山林是我们共有的。而我们,当然深知自然的法则。
每天全是电锯的声音,尽管政府的禁伐令已经贴到了村口。那些远方来的强盗总有他们的办法。他们给我们看:蓝图,合约,援助,免税优惠,特许权……唉。谁能说得清楚呢?就连我们自己身上的血也不知何时就要枯竭。高速路切碎我们的生活,渡假别墅和高尔夫球场再一次把我们赶远。当我们决定站稳脚跟的时候,他们就派来军队,警察,没收我们的作物,拘捕许多山民。如今满山满坡都换上陌生的尤加利,汲干我们的水源,毁灭我们的农田。而他们,继续逼迫我们用污水灌溉。已经很久没有人见到红蚁了。
红树林那边传来了
红树林的呼救……
精灵逸去,自灶台,
檐角,水边,山麓……
自从建起了大型水坝,我们只好往山林的深处迁徙。很久没有刀耕火种了。在春天重新来到以前,我们攀上山头,跳舞,长啸,对歌。我们的奉献不多,但是族长答应来春一定会以双倍的献祭告慰山灵。是的,我们从没有忘记那些古老的仪式。
直到山林也被卖掉。我们和隔邻的渔村一同被安置到更偏远贫瘠的土地上,在山的另一边。孩子们都去了城里,留下老人和妇女。我们的皮肤越来不习惯那条河发出的异味,我们的家禽也患了病。尽管增加了祈祷和献祭的次数,但是那些翻山过来的人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
我看见他的眼神在惊恐的尖叫声中枯萎。
我看见战争,暴雨,洪水,淹没的家园和失去的尊严。
我看见化肥,农药,机械,一次次的威吓,诱骗,承诺,摧毁。
我看见男孩在城里干着苦力活,女孩一拨接一拨沦为妓女。
我看见商业,债务,银行,企业,国家。
我看见官员,顾问,基金,研讨会,“结构性调整”。
我看见那人在邮电局门口宣扬孤独的教义。
我看见人民嘴里发馊的面包屑。
我看见沉沦和消费。
我看见他的名字被颠倒过来,在广场上大声宣读。一群天使在幽冥的边界滑翔,而她们的翅膀突然像一堆堆错误的方程式那样无法理解了。当满天的鱼群从星座与星座间叮呤呤涌过,蚌和贻贝在搁浅的天河边上哭啊,绝望地哭啊——我承认我承认,那就是我的情欲最最悲伤的时刻。
附记:大概在世纪初写的一首“散文诗”,起因是读了一本讲述东南亚国家群众在新自由主义道路之下的经历和境遇。就像许多不发达国家和地区一样,到了“晚期资本主义”年代,这些国家往往还存留着多多少少相当原始的部落。它们之步入“文明”,大批群众赤贫化和无产阶级化,尽管发生在很晚近的现代,仍然与早年的血与火没有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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