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记》14首 ◎张选虹
《峰顶帖》
置身峰顶，天空在倾听我
体内青春期丈量时间的卷尺已消融
行侠八荒的剑还处于铅笔的原型
许多光束牵引硬化的血管
对群山的每一瞥都有虚无的鹰放飞
我扶正眼镜像扶正风之骨
阳光剔净我清冽的容貌，下沉的皮毛
那痕，那井，那谷油亮的光泽
停云依然不能窥见我老去的野心
飞鸟的五线谱仍无法提取
敞开的峡谷高速公路蜿蜒似古战场
天际线慢遁着黑白救护车
有一百万人登过这山
你渴望占据历史的小格子大格子
我喜欢天空空无一人
2021.10.27
《虎年正月初一登高散记》
新时间从一场银雨启蒙
天空垂落的寒粝雨线欲成虎须
每一滴都发生过一次虎啸
迷蒙湖水打开不计其数混沌的慢镜头
我在那些长焦与短焦中变形
没于山巅的都是些灰蓝或绿黑的人
银雾中有几帧我去年的肉身
胸前悬挂的数码相机里正垒叠千重山
登高送万福，大地有许多快门无人
2022.2.1
《登山帖》
正月初一樱桃花雪亮
无名小山上登着一群无名的人
我拖在后面，拖住
云的后腿，风的后腿
这不是老子与孔子论过的山
不是小天下的山
没生成三千尺的瀑布与绝顶
只有我在中间隐居
小山上堆叠着历朝历代无名的脚印
现在我又增添了向上的一行
仰望、谈论、叹息
像林子里的鸟鸣一出生即被风抹去
登山的皆是旧人，也都是新人
我登临其中，模仿古人背手问天
心中隐隐龙吟，虎啸
今天我就是这小山唯一的胜迹
叩响松与山石
我会归还我的身体与无名
2021.2.13
《元旦登山记》
走在森林中
心中的刀斧还未放下
面对千年古树
我把它制成无数火柴、枪托和斧柄
走在音乐缠绕的溪谷
心中生出许许多多的倒钩
要钩住逃往山外的鱼群
把亮闪闪的鱼鳞全部兑换成白银
走在连绵的峰顶
心中的笼子仍未放下
碧空中的鸟我都想囚禁一遍再放飞
最后笼子里仅剩我这只鸟
登风，登云，我走在新的时间上
没人知道我，以及我之恶
2021.1.1
《龙泉山》
蜀的一只麒麟
在志书、驿、周文王碑中搁浅
在我诗的蹄中升腾
我们时常对望，笃定
你并不是一动不动，有一万匹风
每日剃头，活血，舒筋
你疏远又靠近明月，彼此躜动
你并不寂静，有一亿只鸣虫念佛
必定有一条明溪穿越世俗
石经与水经皆通天
你比海高1000米
有许多柏木已为雕梁
一百公里的桃花被爱情酿成不灭烈焰
你永远等着另一座山
总是让夕阳落进你的身体
一条曲径已登上白云
你不仅被星空接纳，也被白雪认可
肉身紫而红
我已开垦出一亩菜地，还可以
再开三亩花田
你从未插过一面旗子，只让心盘旋
你皮层下藏着一千座沙漠，亦或大海
但只有我一个隐士
2018.8.3
《元旦登东山》
逆风肉体登顶
在天之镜里对焦头发与十指
旧心不惊
霜鹰藏踪迹
寒云蓄老酒
天宇定有一个属于我的开关
登山？还是仅仅登一条曲线？
有多少幽灵在静脉里向大脑攀登？
山山外，机械人正为凡人写诗
跬步江山慕先贤
不安像惊起的四脚蛇逃窜
随便伸手就能抓住一把鸟道
目尽钟醒，晚霞正兑现衰老的黄金
接着兑现锈蚀的白银和生铁
躬身前行的人打直了身体
2020.1.1
《重阳节与父母登高》
我们都不曾抵达地球的巅峰
更不曾登上云朵
今天，轮椅在山脊上滑行
比蚂蚁的队伍快
母亲坐在轮椅中环顾群山传雾
山峦在轮下轻颤，后退
我的老追上父母的老
我们体内外的溪流各自奔腾
一部分群星的芒刺藏于岩石之下
山峰不争峰，鸟不争鸟高
秋风和时间齐齐从身体里滤过
秋叶纷纷落，像是
为我们未来的命运争相投票
从青山往外看，成都平原一片灿烂
父亲和我都为它拍了一张快照
山中野花和我们一样无名
风和云从来不对决
推着轮椅我们弯进了李家湾
只有飞鸟能看到我们蒸腾的投影
2019.10.8
《攀登》
高的山矮的山均通向月亮
沟壑与深渊、动荡湖泊
也遵从月光银色绳索的牵引
一再向宇宙动身
天下的叶子统统为天空鼓掌低鸣
江与河都奔赴白云
地球上的树、草、露和我们的心
均在攀登之列，梦和高楼不是
2022.1.18
《元旦登龙泉山》
群山无贺词，暗暗蓄积新芽
细雪往成都平原下
登山的小径我留下印迹
青石上锯齿状的鞋印若刚蜕的壳
依次向天空传递
风知道它的重，鸟懂得它的轻
蚂蚁将一次次从中漏掉
像镂空寒冬的扁舟
往重庆的古驿道如永久冬眠的蛇
巴与蜀的磷片在空中闪烁
几片马褂木叶盖住了几个跃动的脚印
像登天的跳板
肉体慢，心已登顶、登云、登穹宇
肉体快，在山中将如雪消隐
我坐下来，看一个个山头传递青云
传递水墨与泉鸣，于天际蠕动
我没有要等的人或兽
气定神逸，不吞山河
我总是把光阴过旧，又把时间过新
2018.1.1
《元旦登峰帖》
天空不停切换古老的时间
大地的齿轮从不落后
胖呼吸瘦呼吸登峰，我与崭新天地
同节拍，望出天际线的都是绝顶
雌雄同体的时间，其毒与药相依相偎
高处的并不比低处的光阴干净
犁过无知前额的鸟鸣亮目醒耳
可无飞天临顶友情提示今晨天宫行色几何
万丈天光重新拼图人迹与江河
2022.1.1
《山行》
我们往深山走了三个小时
但还是没有到达王维的空山
走累了，坐在岩石上喘息
任众树影灵魂般摇动
老树的根不甘于地下，像一条条
道路直伸到溪涧，蚁队在上面逃生
我们谈到他人的死，谈先人
聊山鸟无影无踪的死
我们还说到我们的生、戒酒，嘲笑
几次跌倒，更多的时间沉默
林子里百蝉织网，鸟穿针引线
山外人民币和美元正在拔河
海湾正在拉锯。一位友人发来
他刚刚从重症监护室活出来的短信
头顶的白云匆匆赶往他那里
我们对看，我们背过身去，我们
紧靠在一起
新生的白发比每一缕射来的光都亮
我三言两语，你两语三言
而头顶的鸟儿已说了一千句
四周的树叶已落了一万遍
2019.5.26
《山中踏雪》
北方的白鸽在南方成雪
独自用力前行，你
衰退的血脉仍在击出闪电的枝条
仍有轻雷叩响心脏
两旁断裂的树与竹皆可作今晚的柴薪
上山的路都被古人走过
但你无法凿出他们的脚印
你可以借用他们返还人世的喉咙
借用白雪一路碎裂的嗓音
兑换词语，去掉修辞
厚雪中你蓝黑的倒影只有飞鸟能穿戴
远山是一本无需打开的书
一朵青云离群，独自巡查连环积雪
村庄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狗吠是
山中唯一在朗诵的诗
2020.12.7
《登山记》
美丽的山已等了我亿万年
现在我来到它跟前
驻足仰望
踩着它的岩石与树根
沿着它的脊椎往白云攀登
峡谷低语，山外有山
我捡起一块白石头放进包里
绕过石碑和落花
猛喝了两口雪水
我躺在山顶，大脑漫游
放出心里的山
我和山共同凝望天空奔腾的蓝
一起沉默
在心里我暗暗对它说
对不起！我来得晚了，晚了
2014-3-10
《寒露节登山帖》
在云海中融化的山重又
复原为思辨的头颅，像暗青的埙
窜升的鹰模仿无人机拍摄
静坐山顶，清风难阻我的老光巡天
僵硬的四肢几乎在浮云的揉搓中消散
现在我就是我未来的雕塑
我独坐的地方祖先种过山药与禅
生过一万种鸟和霜
先用天空的碧锻造面颊的蓝
再用绵绵彩林复苏黄额与紧锁的寒眉
山谷与我又各自老了一岁
借助溪流我修复发炎的鸟史与嗓音
我动了动我，山动了动山
俯仰即阴阳，轻舟已过西岭雪
云海重又融化了山腰
出山入山的人都在找各各的空心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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