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若干◎马质彬1.秋蝉 他只歌唱热情 当一个全新的早晨,察觉 起风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他转移到树干的另一侧 忽然顿悟,沉默的季节到来了 也明白了许多改变即将发生 当再次围绕树干行走一圈 他发现世界变慢了 只是,他依旧不能离去 背负着珍贵的音箱,继续沉默 几乎静止地等待季节。谁倾听他? 谁凝视他?谁保佑他?此刻 他在风中,越来越轻 如同他一度与暑热结伴 秋风也应当与秋雨同行 等到大雨倾盆 地下积水里映出自己的身形 仿佛发出召唤,那时候 他才会情愿落下。此刻 他在风中,越来越轻 他看到另一棵树上 依然留存着自己的蝉蜕 寂静、空洞……当时以为 自己是以灵魂的样式脱离躯壳 而今,自己仿佛只是另一个躯壳 ——真正的灵魂,也许正在像热气一般消散 他继续看看那蝉蜕,终究 还是放弃了归回的想法。此刻 他在风中,越来越轻…… 2.夜间 九月即将完结,宿鸟惊讶 啼叫被淹没于车辆的呼啸——这是 本该宁静的乡间……而陶醉不被允许 ——渔火不再闪烁 萤火虫不再被需要。灯笼 是地上的星星,内里以电为食 一面承受自己的沉默,一面 监视菜园,作物都按规矩生长 ……九月即将完结,夜风巡游的步履 略微匆忙,小心翼翼而又不可避免 被混入尘凡的气流,每一步 都勉力地行走更远,更远处 人间的闪电已然遁迹 它们曾在夜间,痛快地向江湖汲水 如今找不到着陆之处,居于夜色之上 炽热的绳索和触须向所有方向延展 又向所有方向折回,尽皆缠绕 束缚住自己:如同束缚住自己的感受 3.北方秋雨 南方之草,循着日影来到 北方的山坡时。更加宽阔的秋雨 (也是将要压迫降雪的秋雨) 仿佛在规律之外,水面加速生长 当黄昏再次降临,北方 感受到不同的温度。秋日在延长自己 以及自己的回声——在其中讲尽历史之梦 寻找到过程中的押韵之处。水面加速生长 奇迹能否再次从水面走来?平行的天上 又有何物?南方之草 你们北行时,莫非没有发现 那些竹子的寿命更加坚韧了吗? 当它们的缩写的符号,想要 向更多器具的名称中扩张时 无奈遭到金属与陶瓷阻挡。之后 会发生什么?大雁声声 啼鸣着无可预知的兴奋,还是惊颤?…… 4.秋天,保护色 秋天,有人企图融入季节 房舍倒塌,永久孤独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阳光下,寂静的声音 是飞鸟们也在筹划离开 只有秋天本身在收获 自然界成熟,湖水沉静如酒 一旦想到这些可能是上天赐予的 秋天,就觉得羞愧—— 自己不可太膨胀了 不可忘记关于窄门的警告 落叶啊,不可太轻浮地飘飞 你们太像一些旌旗了 时间走向深处 颤抖的秋天,身披着保护色 驼色。阴凉的风吹过林荫道 随后将自己卷向天空 却不愿意指明一个方向 不断变幻着的云团 有些攀爬的像骆驼的脊背 有些深邃的空洞,大概 像巨大的针眼…… 5.秋雨的夜 秋雨无声,不在意仪式、形态 舍弃陈旧的咒语,不来淹没,只来浸润 不是给予浮力,只给予笼罩。然而 黑夜里总有些坚固的遗憾: 仍不可与星月相见 一旦在坠落中想起冷凉、向下 想起使命上应该为不论谁渴念降温 也就顺便容许了世界对自己的忽略 他知道,尘世上总有些不由自主的梦 到一年之秋夜,人们尽管自己不太清楚 实际上却都需要被教给沉默 如同秋虫已被噤声一般 —哪怕想起那些后悔的事 哪怕有些急促的雨点敲出了声响 夜里,更加密集的雨丝挤压风 挤压路灯微弱颤抖的光 秋雨无边,既提醒时间 又模糊时间,打下几片黄叶后 也击落了所有缥缈的超脱 洗净夜空这个场景,明晚 好让前来值班的月亮 从容向人间垂钓…… 6.秋风中的蚂蚁 秋风中,一只蚂蚁在落叶上颤抖 另一只蚂蚁缓慢地爬过来 颤抖着相遇。一起颤抖 仿佛为了找同一个节奏。然后 她们用触角相互交谈、握手 共同地感叹:“秋风更加凉了,风更大 还好我们的腿脚够多,才能抓紧这落叶……” 说话间,一阵凉风已经把落叶卷起飞行一段距离 她们眼睛向外凸出许多,却还是没能观察到 在风中,她们继续用交谈抵御寒冷 “我们要不断觅食,勤快 是我们通向饱足的唯一通道……” 交谈越来越高声,忍不住 各自用头上的一对触角鼓掌赞许 渐渐地她们被自己的话语感动了 甚至认为:这样类似宣誓的语言 必定会有某种力量听到、感知到 而她们所不知道的是:洞穴里的蚁后 从不觅食,也不知道风雨为何物 却拥有比她俩更丰盛的生命 ——并且,她们都是女性。 7.秋天更浓 秋天,果树把叶子摘下来 向远方散发名片。然而一片片都被扔在风中 “尴尬极了……”然后所有果实的脸都红了 秋天对原野说:“你忽然变换这么多颜色 又有什么用呢?不能庄重一些吗?” ——“可是我就快死去了…… 当然之后就是重复的死和重生 但每一件都是大事。” 夕阳开始频频早退——白云反正是吃不完的 光线也是。或许不如早早地睡去 忘记自己是谁也没关系 ——醒来之后,就作成众星中的一颗就行了…… 到晚间,一个个夜晚在悄悄裂变 池塘也迎接到其中一个 然而期待的那声巨响并没有发生 一条条固执的白霜 为了给树叶、花草的边缘标上痕迹 一直坚持到次日早上太阳出来,才融化散去 每一个晚上我都在与梦境谈判: 可否晚一些醒来?有时候是成功的 但代价是——梦里那些美丽的诗句 到每一个早上就全部消失遗忘了 8.“碎米子树” 那曾是我们方言里的一种灌木 很长时间里,在普通话中 都没有找到相对应的植物 那时秋天,父母在山上砍柴 坐下休息擦汗时,有些惊奇地发现: “那边有一颗‘碎米子树’ 树丛里,果实刚刚熟了……” 于是用柴刀小心地砍掉它周边的 荆条、黄栀子和老虎刺,但不砍伤它 摘下的果实像鱼眼睛大小 柔软、乌黑,起码有好几百颗 回家把果实都仔细地清洗后 尝到一种奇异的甘甜,果皮尤其更甜 过后父母就催促我去刷牙漱口—— “看看你的嘴巴,像吃了墨水一样……” 说完这话,他们似乎心情很好 在很长时间里,我觉得“碎米子树” 似乎不是植物而是动物 平时它总是小心翼翼地躲起来 春天,山上燃起柔嫩的火焰 杜鹃花、老虎花、栀子花娇艳夺目 我们跨过草丛和灌木去采折时 才发现,“碎米子树”也在感受春天 开着很少的、细碎的白花 那颜色还没有它的嫩叶鲜艳 秋天,如果刻意寻找反而找不到 但在休息、劳作或者别的不经意的时候 一抬头,就看见它们在灌木丛中 挂着低调的、细小的黑色果实 而我的一些小伙伴们还不熟悉它 一些秋天,我们在山上玩耍,偶然就碰到 它低矮地挂一树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晃 伙伴们都疑惑:“这个不知道有没有毒……” 这时我骄傲地站出来说: “我知道,它叫‘碎米子树’ 我吃过这个果,很甜很好吃……” 后来山上修路,父亲在那里帮工 挖回来一颗“碎米子树”,他说 长这么大不容易啊,修路本来要砍掉它的 我们把它栽在院子里,相比在山上 这时它一下就显得挺拔了 周边没有高大的乔木遮盖,也没有 拥挤竞争的荆条、老虎刺和其他灌木丛 那段时间,它的枝叶生长迅速 只是,阳光下总显得太孤单了 站在陌生的土壤和气息里,它高大 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撑起雾霭和云层 它独自摇晃,独自站立,连呼吸都是孤独的 枝桠上有一只从山上带回来的破旧鸟窝 但从来没有一家,或者一只鸟儿来过 最后,在一场大雨里掉下来了 到秋天,我们摘下一盆乌黑的果实 全家人都觉得不如过去好吃,有点儿涩…… 终于我查到了关于它的一切 普通话里,它叫做“小叶赤楠”或“轮叶蒲桃”: “桃金娘科、蒲桃属常绿灌木 自然主要分布于中国长江中下游以南 具有观赏效果,是传统常用的盆景制作材料……” 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大声说道: “不行!‘碎米子树’怎么能够做盆栽!” 9.南瓜 从腾空到沉重,从绿色到金黄 从众叶片荫蔽到赤裸于阳光 当梗茎的尖刺和叶片的牙齿都遁去了 他服从本能地宣告: 于这苦涩世界,自己就不再隐藏 在均匀的呼吸中扩大直径 你以为他会脆弱?实际上—— 他持续储存着雨露和清风 并不躲闪任何一种目光 肚腹里反复膨胀的思想 多次都想输出给季节 但从不暴露思考的皱纹——只显示 周身坚强力量的几条纵沟 你以为他是由于没有藤蔓相扶 才在弥漫的秋天跌倒?—— 其实他在夜间自行拧断了瓜蒂 然后在原地旋转两次,蹦跳三次 将自己的压力加倍,推移给地面 到白天,雀鸟们都不会对其啄食 如果想要近前来凝视他周身的纹路和符号 尽管已经隐藏于深厚的色调里 但仍然仿佛可以尝到曾历经风雨 锤打大地而来的,一种接近于甘甜…… 10.隐芜村 a.酒 好酒应该是 祖父酿给父亲喝 儿子酿给孙子喝 用来制陶的矿泥是有限的 不可做太多酒坛 但可以多做些杯子…… b.音乐 不论是箫、笛 还是琴,或者二胡 听它们时总要到下风向 背过身去,因为 耳朵向后生长 ——如此 才能抵挡音乐的诱惑 c.煤炭水 很久以前山中有过煤矿 后便采尽 剩下偶被染色的水流下来 失意失落之时 人们自嘲说:也难怪 我是喝煤炭水长大的…… d.欲望 连提起都是羞耻 在菩萨面前 火热跳动的心 使上香的双手都不能镇定 只好不断磕头 “神啊,神啊 求你让我放下心中所爱……” e.传说 本地没有出过英雄 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离此处太远 但这里也出产故事传说 主人公的姓名皆不可考 在故事里 他们总把别人的事放在自己前面 这样就会得到神明的奖赏 f.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建在多年前的乱坟岗上 寒冬的夜里 总有孩子的哭声在风里飘飘荡荡 学生们却不恐惧—— “他们死时我们祖辈还没来建村的 快点睡着吧 然后就听不到了……” g.墓碑 与外地不同 这里的墓碑立于坟丘之后 而非之前—— 写得有些过誉的生平 放到离路人、上坟人更远的地方 并且,置于棺内死者头顶上方 表明:其上的言辞 他们生前不看,死后也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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