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之镜◎吴小虫花期之镜 ——读吴小虫诗集《花期》 成向阳 《花期》是山西青年诗人吴小虫于2020年底出版的一本新诗集,系《诗刊》社编辑、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的“第36届青春诗会诗丛”中的一本,集中收入诗人2016以来的代表性诗作86首。 作为一本诗集,《花期》的命名,似有一点摇动芳心、牵引风月的意思,但别误会,《花期》里其实并无花香,更无神奇远物,实乃作者于都市琐碎日常中开出的一条有所寄托的曲折诗路。光从内容上去看,也无非是一个漂泊者在异地喝酒、吃茶、礼佛、会友、坐车、回乡、工作、发呆,以及写诗的小片段、小确幸,但就是在这诸般零碎日常里,作者却分明写出了一派风声水声,花影蝉鸣。 你看这些题目:《记丁酉七月二十八夜会兼示照源小牛二牛》《过朝天门罗汉寺口占》《佛学院洞彻法师赠茶》《访冯玉祥故居不得偶遇龙藏道观》《怎样的苍凉如水,怎样的明月我心》《奉节返重庆路上,想起杜甫》《寺中临荷有赠》《贺步子刘静新婚》《与汉家吃河南烩面》《三年一晃,重庆又见,再致梁师》。这些诗,兼起于日常的一个温情瞬间,却又有一番淡而悠长的欢喜隐藏其间。 《花期》的好,我觉得可能就好在让这日常的尘埃里开出花来。诗人接续了中国古代诗人于日常人情里诗化人世的宝贵传统。但又不是闲逸的、轻飘的,而是于匆促窘迫中,于彷徨焦灼里,求一份生活里确定的、倏忽而逝的难得诗意,恰如荒途野径上的小花,顶风冒雨,也要努力开花,也要与人世一期一会。 从这个意义上讲,《花期》里其实也是有花香的,只不过它开在作者的日常心路上,无色相,不起眼,却有禅意,一翕一张动人心魄。 “我愿在这种一个人的时刻静坐 流水终将漫过黄土黄土正埋着一代人 身处其中,终将目送欢乐的时辰 泪水充盈枯竭闪耀在夜里清晨的莲花 山间的一缕清风 一切都会变得温润起来,这来自流水 以及山峦的静静凝视来自 天空的云朵大地手掌身躯头颅的托付 安睡,梦幻,龙口含宝珠飞舞盘旋 夹缝中的枯草返青正过悲欣的一生” ——《乙亥端午自咨》 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喜欢其中一个人的静坐与凝视,喜欢人生的悲欣在天空与流水中渐渐浮现。我觉得一部诗集的意义其实也像一次欢乐时辰中的静坐与凝视,它的价值首先是指向作者本人的。而《花期》的首要意义,可能就是它可以视为诗人吴小虫十年诗旅中的一桢精神存照。从此开始,从文本意义上,他已经成为一个可以清晰触摸的风格确立的诗人。 作为一个不事声张但又被广泛认可的实力青年诗人,吴小虫1984年生于山西应县,从2004年开始写诗以来,先后辗转于西安、太原,又于2013年南下重庆,于西南名刹华岩寺中整理古代佛经文献、田野碑刻五年之久,后又作为一介“蓉漂”,生活、工作于诗歌风气特别浓郁的成都。而《花期》中收入的诗篇,正是作者辗转西南以后的作品,可谓见证了诗人这一个时期的漫漫心路。甚至可以说,它是出于诗人的生命并延伸于时间之内的一棵诗歌的花树,枝枝叶叶都牵系着诗人的血脉。这里面,有时间漫长的流水,五年,七年,甚至十年,都有可能。 但一部好的作品,毕竟是写给别人看的,它必定要从作者内心出发,去往读者们的心里。那么《花期》的阅读价值究竟在哪里呢?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从其中看到的更多是一个都市漂泊者在日常中对人世温情的留恋,以及对当代都市生存的努力克服与诗性超脱。慢慢读这样的诗,你会觉得在这样的后疫情时代,以这样的诗心去生存真是不易,真是唯美,而自己事实上也是可以学着尝试体验一番的。 若从物理空间来看,《花期》可以视为一本诗歌形式的“双城记”——作者从重庆到成都,或者从成都回重庆。成渝之间,一个旅人又大又透明的心,曲曲折折就逢到了花期,就开出了荷花与玉兰(一样的好诗来)。所以,在读诗的过程中,我一直觉得,所谓“花期”,在它的佛学意味以外,可能正是一个诗人心里藏着的诗歌时间,如同宇宙以四季孕育万物生长,诗人以一颗心孕育诗意的新生。 所以在物理空间之外,我更愿意把这本诗集,看成作者漂泊在巴蜀山水之间的一部曲折而缓慢的心灵史、一部基于日常的精神成长史。 而作为读者,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个写诗的人,事实和我们一样,都是都市生存中的一个普通人。他遭遇的日常,我们也曾遭遇,所以他的超脱、他的欣喜、他的道路,与我们其实是共通的。借着阅读,我们可以因此走上诗人开辟的一条禅意与诗性交织的小路。 让我特别动容的是,在这些诗中,吴小虫多次提到了“渺小”“暂时”,又提到了“将心用心”。比如: “渺小的含义,或许是距离 天上星星冷眼 热肠亦在奔腾江水” ——《人世回荡,人》 “33岁下半,始知渺小义 知道诗的不可能与将心用心” ——《两个月亮》 “端午节快来了,请师傅安装新空调的风 会不会又吹去希腊 她说,短暂和渺小” ——《强·悉达多》 在生活日常渺小与暂时的心曲里将心用心,一个心有戚戚的当代诗人其实就回到了中国古人的诗歌之路上,同时又张着一只来自因西方诗歌而开启的冷眼。于是鲍照、陶渊明、杜甫、寒山、李调元、去洛阳龙门朝圣并写下《佛光无尽》的西方人弗利尔依次(不,是打碎了混合着)在他的诗心里闪回,于是忽冷忽热、不冷不热、又冷又热地写完一首,再写一首。而古人占的比例显然要多一些,他们作为一些诗学的影子,为作者与他的作品添加了富有历史感的古典成色。 “我觉得我有点历史感了,历史的灰尘 总在夜晚的灯下被弹起,不停打喷嚏” ——《片段的活水》 “而古人的教诲正正林中空地 阳光,一缕青烟,梅花鹿抬头 静静地看着你 作为诗人,语言世界的存在” ——《转身》 让我心动心惊的,其实正是这“语言世界的存在”。因为诗人不是别的,正是背负着语言世界行走与创造的那一类人。语言世界,决定一个诗人的高下。我甫读《花期》,就像看老朋友骑花马穿新衣,跋山涉水,如期远来,但远看是他,稍近一点却不敢相认,等一行一行读到眼前,再读到心里才发现,打马远来的其实还正是那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而那阅读过程中的“稍近一点却又不敢相认”,那一部分语言里的惊异与陌生,不是因为花马,也不是因为新衣,而是山山水水中的骑手忽然有了诸般分身。 在语言的分身里,一个前进中的诗人显露出他的新能量与新法术。而一部《花期》,让我看到了诗人吴小虫不断丰富、不断延展、不断整合与变异中的语言世界。他真的是在不断穿行的诗学山水中得以修炼了,已不是那个仗着一把情绪的弹弓行短促突击之事的少年诗人了,也不再是那个摸着本心一步一惶然的迷茫青年诗人了。在生活本身的塑造中,在古诗、佛经、地方话语及文献(“文章我蜀胜”)的浸润下,他“因长久注视日常”,而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形式,在“无形之眼的冷淡阴影”里,他发掘出整饬、节约,自带节奏、时而拉升或扭曲的一种新的诗歌语法,这种语法,是慢慢找到并确立的,但它其实又内在于诗人。只是在某一时刻,它成为一种清晰的自觉。而我迷恋的正是这种“清晰感的确立”,以及它在诗歌中的不断丰富与持续生长。 但我不问这一切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因为诗人已经说了——“我觉得我问多了,应该只有问/这才接近于一首诗”(《青城山的水为什么没有鱼》)诗人又说:“跟着我走入镜子吧/那是唯一的窗口,使你找到你自己”。(《镜子》) 那就不妨以《花期》为镜吧,跟着诗人吴小虫一起走一走,去诗歌中发现一种“美人迟暮之后/世界吹起了空调,还是美的牌的”冷热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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