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等八首◎管俊文《思维的物质基础》
灵感犹如闪电,只出现一秒钟, 当你主动去寻找,它逃之夭夭。 有艺术家提议修个铁笼把猴子关起来, 当没灵感时就挖猴脑吃。 后来思想家也决定这么做, 只是他们吃的是大象的脑子, 但是渐渐发现思想并没有增加, 倒是腰间的赘肉多了起来。 思维是有物质基础的,不是人脑而是地球。 有人说灵感的源泉来自冰川, 但气候变暖,冰化尽了,也就没有灵感。 据说人在月球上是另一种思维, 登月是为了验证这个说法。 地球转得太慢了没把我们甩出去, 让我们以为年复一年过着 单调的生活,容易扼杀新思想。 假如人类诞生在月球,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自转公转的秘密? 如果生在太阳,我们将具备上帝的本领,而不需要哲学来伪装? 听说在月球上思考需要跳跃。 重力小,兴奋地跳起后难以回地面, 思维也由直线变成跳跃式, 灵魂变轻,膨胀到躯体装不下。 那上面没有空气,也就没有风,没有风, 也就失去疯狂的念头,人也不会中风或癫痫。 没有水就不会得风湿关节炎。 月球的石头,和地球上的不一样, 人会不会也搬起来砸自己的脚? 两套宇宙观,会不会使人精神分裂, 回到地球走路都要把自己绊倒? 月球上的尘埃也是何处惹尘埃的尘埃? 如果遍地是尘埃,那就没有尘埃。 月上也就没有顿悟。 灵感也不是闪电,而是绵延的流体。 天空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思维方式。 我突然理解祖先直立的目的,不是为摘果, 而为能仰望星空,区别动物创造神。 但在仰望时要注意: 第一小心自己颈椎, 第二不要陷进去,不然精神病院就人满为患。 《沉沦》 存在被遗忘——海德格尔 等电梯的人很多, 人生的空档时间,沉默,尴尬,烦躁, 需要刺激品,比如香烟咖啡,如今手机里的App。 人被遗忘填得严丝合缝,难以抽身。 电梯到,习以为常的因果关系,没人抬头看, 低头像羊进圈,进入集中营的毒气室。 关门,黑暗,垂首沉默,跟忏悔一模一样。 但没有心,因为都忘了按楼层。 在营毒气室外,党卫军官读《权力意志》、《存在与时间》, 听贝多芬、瓦格纳的交响曲, 按时上下班,摁下毒气开关...... 我吓了一跳,如同突然醒来, 门合上的瞬间,摁住开门,从人群逃出。 差点成了刽子手。 电梯再次自动关上。 没人发觉少了一人。 下降。负一楼,安静得如同地狱, 停车场保安,石像般 望着他们 不停地, 轮回。 《傍晚乘地铁横穿中国》 傍晚,我乘北京地铁1号线横穿中国。 车站是五十年代建的,时任国家总理周恩来说: 修地铁,完全是为了备战。 如果为了交通,只需买200辆公共汽车。 设施简陋,站台一米高栏杆,没有吊顶,隧道裸露砖石混凝土的身体, 如同真相浮出水面:一座地下堡垒。 我坐中间车厢,仿佛蹲在战壕里, 感受背后澎湃有力的心动。 列车蜿蜒向前,裉节儿一响,就像 每碾过一段历史,就有指针计数。 乘客各自独立,无缘又无故。 角落,几个民工疲惫地皱锁着眼。 身上人民装不知是褪色还是沾了灰, 老家一成不变的扁担,像块延伸的肩胛骨 从农耕到现代城市,熟悉骨形和皮肤的包浆, 如同无法被篡改的籍贯和身份证:中国。 播报声:前方到站天安门广场…… 他终于睁开眼,望了望显示屏。 车窗外漆黑一片, 只有黄晓明的脸在广告屏上亮着。 他若有所思地仰望上上下下的人流, 似乎面前人挡住了毛主席纪念堂。 列车启动,一抖,就像所有人一齐打了个冷颤。 他回过头,继续锁住眉目,被摇晃着,如同睡着。 进入黑暗核心,担心被染黑。 到站广播如同教堂钟声, 人们有序地乘扶梯,下意识般抬头仰望, 仿佛有天使指引,候补升天堂。 《康德》 精神的巨人,只有一米五八。 每天5点起床,下午15点准时散步。 其他时间留给形而上学。 禁欲,终生未婚。一日只一餐,生活具有绝对统一性。 简历只几个字,活着,工作,死去。 纯粹得如同“我思”。 无任何动物性的先验人类。 他终生未离开哥尼斯堡, 足迹连起来成天空的星座。 他低头思考人类的理性和道德。 虔诚的新教徒,形式逻辑的后代。 给理性造了一个纸笼子, 把笼子外留给上帝,自己作笼中鸟。 黑格尔飞了出去,但 宇宙是笼子 一树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哥尼斯堡是那个笼子。 哲学是一代代哲学家的肉身, 绝对精神、世界灵魂之子。 如果他哪天没有出门散步, 全人类都将失去准确的时间。 《屎》 一切都四散了,中心再也保不住了。——叶芝《基督重临》 人吃一辈子,也要拉一辈子。如果便秘,可能胃口也没了。 人生不就在进食和拉屎中间? 狗改不了吃屎,所以它是人类忠实伙伴。如果有一天狗不吃屎了,我们会怀疑它的忠诚。 猪和自己屎生活在一起,依然过得很快乐。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就别老羡慕猪的生活,矫情。 肠胃炎是人类最常见病,和感冒频率相等。病菌攻击标的,呼吸和消化是人类阿克琉斯之踵。 警察强制嫌疑人蹲下,削弱其行动力,——所以拉屎是脆弱时刻,另一个脆弱时刻是进食。 精神层面出现李白、莎士比亚、牛顿了,肉体上还在用竹签与草纸,进化在这事上停滞,——所以拉屎要回避他人,万一被人撞见尾巴,就没法做人。 而进食已经文明化告别茹毛饮血。所以有请客吃饭,没有请客拉屎。 文明是把人变成不拉屎撒尿的神人,需要在体内安装机器处理屎,福柯写精神病院里关押的都是乱拉屎的。 文明是类比式的隐喻,如接吻的性暗示之于入口与出口,非文明就是狗当街交配,——狗虽生活在文明世界,但没有文明。 拉屎是和思考一样需要专注,吃饭和谈恋爱可以三心二意。如果你需要练习注意力,就应该在排便的时候思考问题。 屎是按进食的顺序排列,如同地质学通过层积的岩石来考察地球,所以凝视大便是反省生活最好方式,认识你自己不如改成认识你的屎。 屎作为病灶特征,是临床学权力对个体行为的审问,——让屎成为理想的屎。 权力让人性倒错,潘金莲喝西门庆的尿如饮甘露,埃德国王喝主教拉屎的河水如食圣体,圣体消化成粪论,圣屎如圣体,于是可以循环利用。* 低等物种共用生殖排泄管,男人尿管遗留这种粗野的痕迹,屎和生殖这种亲缘关系证明动物大家庭都是粪便后代,所以别再捏鼻子嫌弃。 古代社会权威毫不避讳地在下人面前拉屎,并把屁股抬起让女仆擦肛。礼义廉耻男女大防只在统治阶级集团内部,阶级不同乱搞不是事儿,比如贾宝玉和袭人试云雨。 口和肛门本是同根生,但人直立后,有了天地,高低的区分,比如毛巾用来洗脸和脚的阶级固化,食欲和排便的快乐同属于快乐,形象却天差地别,启蒙主义绝对平等只有重新回到四肢爬行。 平等神话创造世俗国家的必要条件是劳动神圣化,表达在长指甲审美消亡和肌肉审美兴起,显性的等级隐藏在分工的两端,掏粪工和总理握手前一定反复洗过手。 “一旦写出来,屎也没有臭味(罗兰·巴特)”。认知没有嗅觉,感知与理性被先天隔离。 全唐诗四万九千多首,古典完美式的文字里“屎”不存在。 而屎本有的解构、玷污的特性,螺丝孔般契合后现代主义——对于宏大叙事的厌恶,和生活即一切的价值观。 *《屎的历史》,(法)Dominique·Laporte;周莽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出版,102页. 《真旧与新假》 中国的古书,大多是伪作,以古文尚书最出名, 乾嘉学者没有现代科研搞,只能去翻找故纸堆。 所以疑古派是正确的?历史是层累上去的,越古的史越新。上古倒退,死后才诞生。 现存的王羲之都是后人仿的,书圣的神话越多,真实王右军越少。 中国式的建新如旧, 黄鹤楼重建了几十次,还叫这个名。 李白登楼腿酸,你乘电梯上。 李白见崔颢后不写诗,你自拍朋友圈:到此一游。 gps证明了一个伪造的点,但不影响你真认为和李白通上了气。 伪书也是历史的,人造景也实景。 所以真实就是仿造。 还原,修旧如新,原教旨,古人的过去进行时。 古希腊大理石雕塑,本覆盖矿物颜料、金箔。 米开朗琪罗眼中的禁欲主义者花枝招展。 修旧如旧,埃及是真旧,没人修斯芬克斯的鼻子。 包浆,皮屑角质,泥尘臭汗。层磊的时间的皮。 地上随处石头几千年,人类基因几百万年,所以我们都是旧人。 ——但新冠改造了人,融入新冠基因后,增加了口罩性状。之后的人得叫新人。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德累斯顿(二战被盟军炸毁,战后德国按照历史资料复原了该城)的每一块石砖都有姓名身份证,重盖一座城,相当于建两座城。 拆了北京城墙,同时也拆了四九城和北平城。拆没了王利发,唐铁嘴,盖出了王朔。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最完美的手臂是失去的手臂, 没有人去修复,这是上帝的愿望。 新人类带口罩后,维纳斯的手臂接上了,只是被第一个人怒不可遏地砸断。 《厨房宇宙学》 砂糖橘,就像肉丸子,纯粹的满足, 没有吐籽和骨头的杂念, 如一碗汤,可以化了整个宇宙。 科学家说宇宙起源时就像一股浓汤。 这时想起用勺子舀汤时, 无意中撒了一点在外面, 一群蚂蚁,微生物在上面立刻形成一个宇宙。 上帝也漏了一点出来,形成人类。 橘子是圆的,地球是圆的,怀孕的肚子,鸡蛋,万物弯弯曲曲,似乎围绕一个圆心。 洋葱的中心,生来保守着,创世的空气, 如同大爆炸的光还游荡在我们周围,只是衰减成微波。 我煮粥的蒸锅嘟嘟嘟冒白烟。 快熟了。这句话就像个预言:人是宇宙主宰。 怎么搭配一道菜,就怎么搭配一个星系。 小香梨上有个虫洞,沙发上也有, 宇宙和香梨一样被虫蛀了。 顺着虫眼往里瞧,虫眼也正盯着你。 虫是宇宙的掘墓者, 黑洞就是被它咬穿了裤子,把屁股露出来。 垃圾桶里,下水道里,立柜的抽屉里,都是宇宙里的黑洞。 你把秘密扔进给它们,一去不回。 但你的隔壁也有一个黑洞,从那里可以漏出另一个你来。 《此在的黑暗》 人在睁开眼的第一天,就在对世界的震惊与好奇中。——亚里士多德 在夜里,我才醒过来, 灯,如一座孤岛, 黑暗隐藏了人间全部信息, 身世,邻居,父母,朋友,周围, 全都消失了,包括我的名字, 我赤身裸体,纯粹的存在, 像被抛出母体、用哭来抗议降生的早产儿。 我结珈趺而坐,听见自己的第一声,类似于猿猴的吼叫, 康德叫它纯粹先验判断。 我们对世界的第一印象并不友好。 你的名字诞生于你之前,失去名称后的你是谁? 重新回到胎盘,如一盏单色釉, 静止在博物馆的陈列柜里, 存在纤尘不染。 一束光,从头顶打下来,说 成为你自己,与世界无关。 我困了,关上灯, 枕头被褥,复制我人形,但似已不堪重负。 睡着的主体如同死亡,笛卡尔不相信疯子。 你的肉身在你之外,每次心跳呼吸里都有一个神, 思维是一个牢笼,困住自我。 只有失去意识,或许陷入疯狂,你才能看到: 神在上方,笼罩四野。 这时,四在的黑暗,冥冥无底, 我听见阿奎那说上帝存在。 牛顿说第一推动。 尼采说永恒回归。 柏拉图说找回前世回忆。 佛说六道轮回,本无自性。 周易说天圆地方,周而复始。 基督说末日审判,世界尽头。 我看见黑暗中升起一万顶头颅, 我看见我也在其中, 我在里面同时也在外面 我静止在一处,又无所不在。 我是黑暗,我是虚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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