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的光

我并非因为热爱衰败
才把镜头对准衰败之物
所有衰败之物都在向世界
回馈它们最后的光芒
所有衰败之物都在默默作别
它们都将在春天回来
却都还那么郑重其事
把从土里所受的黄金悉数归还
有时候越老的事物
越不敢怠慢它与土地的那点礼数
比如城南那棵百年银杏
在寒潮中默默变黄
缓慢、持重，越来越亮堂
它的光，它所奉献的黄金带给
世界的美好，需要世界报以
最大的耐心和热爱
——所以我热爱这古老的黄金
热爱它的光甚于春天时
它让我明白在日常的衰败中
也有安抚人心的宽厚和
启迪智慧的博大。它让我接受自己
终将到来的衰败


拆卸

1
时间的拆卸，从一颗牙齿
和另一颗牙齿开始
一颗牙齿往往是另一颗的紧固件
因此也是另一颗的，悬崖

拆卸，在视觉可见和
听觉可闻的范围内一秒钟
都没有停止过
拆卸，时间的欢乐颂和进行曲

2
时间的拆卸，也可能从
爱情开始。——在拆掉温柔之前
先拆掉滚烫。时间总有耐心
拆卸紧扣的十指和

被箭矢洞穿过的心——
它拔掉箭，留下疼痛
留下疼痛之后留下的锈蚀和空洞
留下麻木，和被麻木掩饰的一切

3
时间，在拆卸你我的山河
从被拆掉童真和青春开始
山河的松动早已发生
——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在建设

事实是我们用别的东西替换了山河
我们以为山河稳固
其实是一日比一日
风雨飘摇：时间，让山河老去

4
时间拆卸我，也拆卸世界
因为某些固件的缺失——
身体的，情感的，和精神的
我和世界，终将进入垮掉的行列？

时间不着急，没有什么不在
拆卸之列。或许你我视时间为敌
但时间没有敌人
它只忠实于拆卸的职责

5
拆掉皮肉，这是早晚的事
拆掉骨头，多数时候也是常事
区别只在难易？也有拆不掉或拆剩下的
被奉为舍利，或钉子户？

在我们所认知的永恒之内
这将是幸事。但是之外呢
或许时间也将被拆卸
这一秒，或许就是另一秒的断崖


中国梧桐

私下忖度，像我这把年纪的人
都有可能欠你一份恩情
当我们年少时我们多么贫穷
春尾夏首，我们几乎一无所有地拥有了
你和你的芬芳。你开细密的紫花
引野蜂飞舞，甜蜜谣曲
孤独、眩晕了我们的童年
到了秋天，你施予我们以你的籽实
这自然的恩赐朴素而无私——
只需加一点盐，就能
炒出你扑鼻香的油脂和蛋白质
寡味童年的唇舌难得解馋
我们长得有点缓慢的骨头和血肉
受你所赐的锌、硒、锰、铜滋养
——我们仍然普遍长得不高
却还算结实，心清、脾健、胃和
怀揣你的恩义却无以回报——
我思忖着唯有这言语之寺庶几可做
供奉和赞美之用：你宅前院后，春夏秋冬
青白峻拔的风仪罕有比俦
我信你引凤来栖的传说
也信你斫为琴瑟，赋名焦尾的深意
你发一叶时，春已不浅
你落一叶时，秋已深到骨头里去——
诗与灵魂的赋形，瑟瑟有声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