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诗歌选》22 ◎章平
《冬天树上的最后一颗苹果》
你是冬天树上最后一颗苹果
最后剩下的
像书桌上那只茶杯,孤单的茶杯
你不懂“孤单”意思,你不懂茶杯
我懂,所以
我害怕思念其它苹果,与死掉的落叶
你不懂人生沧桑,那如梦如戏荒唐沧桑
孤单,你一个人的事
生老病死,像杜甫,就你一个人的事
我第九次来看你,得了第九次忧郁
你是苹果你不懂
你不会把瓦灰色天空当你老去的情人
当风吹过,你自然晃动
你不担心灵魂的事,不担心生死问题
你不必有莎士比亚的忧虑
掉下来就掉下来,你不关心这些
包括眼前别的事物
对面公路,一辆年轻摩托车,笔直呼啸
急速越我而去
不远处,铅块般乌云压落白教堂塔顶
塔顶上站一只金鸡也永远不啼
《天空降半旗致哀》
——纪念拉宾
一头鬼怪,变出一群鬼怪
从洞穴冒出,一下击倒一个人
也击倒一个时代
鬼怪不以为良心受责或表示愧疚
世界黑一会,猫头鹰叫声凄惨
争取生存,争取到坟墓
没有一个力量就此毁灭或得救
没有一个声音就此毁灭或得救
拉宾的手,掩不住伤口的血
一个人的血,所有善良人的血
血流成一条历史的河
黑暗真重;你疼痛替代不了别人疼痛
流眼泪的人在耶路撒冷
眼睛瞎掉,也瞎掉未来生活
苦难又一次洗牌,又一次发牌
拉宾倒在扛十字架的国度
拉宾不再推窗醒来,不再说话
一道弧线,消逝在地平线上
宽大胸怀,被当作恶作剧场所
唯在电视镜头上,神采奕奕
一个被仇恨妒嫉的人走了
仇恨以时尚媚态,讨得时运欢心
仇恨继续磨牙,一切不可捉摸
时间丢失和平地址;天空降半旗致哀
注:2014年除自然灾难外,竟还有如此多的人为灾难,叙利亚内战,以巴冲突,乌克兰战
事------这个八月过后,将会怎样呢?没有人能猜测。今日午后,天空忽聚墨云,瞬息大
雨倾盆,心有戚戚,忽忆及当年的拉宾,如今甚少有人提及,好像已经很久远的事。从旧
诗稿翻找出一首旧作,修改之,完毕时,窗外雨势凶猛未止------2014年8月16日记。
《树林启示》
树林里,树叶们睁开眼睛
有眼睛的树叶,都是珍贵的
大眼睛的你,是珍贵的
小眼睛的你,也是珍贵的
落到地上的树叶,还是珍贵的
树叶们一生努力活过
不是一片树叶在维护树林
是树叶们在共同维护树林
眼睛与眼睛守望,或挥手致意
眼睛能够互访与拥抱
泥土下,树用根把许多手握紧
一片树叶,怕受冷风吹袭
整个树林都在维护树叶
一片树叶,赞美另一片树叶
整个树林在竖耳朵静听
树叶与光对话不与乌鸦对话
树叶与风共舞不与苍蝇共舞
树叶们有各自奇妙记忆
每片树叶的珍贵不一样
小树在树林里,不被嘲笑
没有树叶出生成长注定被嘲笑
你弱小你付出更多努力
我小树没有抱怨接触阳光少些
我老树凋零,有时间之厚爱
《走动,抬脚可跨出镜子》
宇宙的拉链在哪儿?
我想拉开宇宙的拉链
量子的拉链在哪儿?
我想拉开量子的拉链
诗人需要一行诗句
拉开语言内衣的拉链
察看从语言升起月亮
看情色变化之奇妙绮丽
不要问,诗人是否
只爱自己天空的月亮?
我无须与别人争辩
看月亮只需要抬头望着
如果发现神的存在
就从神的眼神去领悟
在诗人语言领地里
我自抬脚慢慢走过去
每走一步,我都在离开
也是另一个我在归来
每走一步,生一步莲花
也会驻我一辈子的莲花
慢慢儿走,都很平淡
平淡里都有一生的狂妄
就算活在扁平镜子里
走动,抬脚可跨出镜子
《这个我也爱着自己的这份糊涂》
一生只把大自然留在身上神秘痕迹
并不准确地转译一点点而已
这个我是自己的麻醉药
对没有去过的地方,开始了想象
到某天,用纸巾擦干净肮脏无知的灵魂
一次次荒腔走板,就走过了大半生
我不想低头对老鼠与狼说抱歉
一个在异乡爱好孤独的人
在礼拜天也说不出自己能忏悔什么
无数次我们用庸俗的盐水煮着上帝的圣餐
煮着天堂的圣餐
煮着说,盐水里有我们自己的天堂
我有着被我们历史假设出来的命运
我仿佛看到了镜子深浅
我一生经历也如小偷
我只是偷看了一回自己命运的日记
这个我已不要看别人描绘的月亮
我想看看自己脑海里的月亮
如果这是糊涂
我也爱着自己的这份糊涂
在这个世界,就这样吧!
可以独坐山顶不歌,独坐山顶不舞
《苍蝇泊在玻璃窗上晒太阳》
煎鱼招引来一只苍蝇
后来有这三只苍蝇
苍蝇泊在玻璃窗上晒太阳
我喝茶,互不干涉
曾经,我很不舒服
这里是我家厨房
是我一个人的领地
需要驱除它们
太阳光让我知晓
太阳光不是一个人的
这里是它们的出生地啊!
现在我看到
它们安静也像在修行
我知晓它们不知道有修行
好吧,我们互不相干
它们飞动时
我打开窗户由它们飞走
《无题》
用纸巾擦干净脸孔
用纸巾擦不干净灵魂
走过虚妄时代
说谎是正常人的事
这个你被游戏了
一次又一次苦难人生
也是从前的从前
许多各式各样从前的人生
在路上种下了孤独
天空黑了
梦里有一架钢琴
很明亮
沉默者藏有想杀出血路的刀刃
纸上黄金是谁?
我不必认识
连同树林飞走的鸟我也不必认识
我呼吸进鼻孔的
是氧气
静静地关注日常
是你我此生的天堂
这个早晨
闻到你我小时候草木烟火气味
有喜悦开始下雨
《一群蝙蝠,在白天引领一片黑光》
一群蝙蝠,在白天引领一片黑光
这个春天,所有城市都戴满白色口罩
空荡荡街巷,你我触摸生命悲凉的灵魂
憔悴不是诗人,是吐不掉喉咙恐惧
我们逃亡也是囚徒?天涯皆无路
被隔离如梦,清醒是得一场糊涂的病
无数窗口如眼睛,空祈求诸事平安
事情都戴面具回来,经常找不到真相
多年后说,发生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真理是在的》
是谁说世界上的真理是蓝色
是谁说世界上的谎言是红色
生活在歌唱真理这个红与黑的荡妇
梦铸造了许多闪亮的针头,诡计
线们,跟进,动用它们真切的笑容
用以捆绑语言,听命于自身续存
是真理必说,睡觉没什么好骄傲的
谎言耳语,我醒来,就没必要跑去谦虚
我一直猜想,真理与谎言同睡一条被
策兰对他头发说,深睡的太阳们更蓝了
我则相信,对于迷途知返的人
你也可以称颂,他即他自己的上帝
如果真理是一棵树,当有第一片树叶
是你认识真之所在的第一片树叶
写到诗歌里,它不必占据第一位置
情况如此,好的诗,有它神秘的抵达
失败的诗,也有它神秘的缺失
《都在钓鱼》
我在钓鱼,钓不着鱼,水没有水,鱼也没有鱼
不悲哀吗?连傍晚落日那点光影也钓不着
有人说我用单脚走进一个虚幻迷宫
又说,我用两只手抓一个空洞
我承认好像如此
我承认好像不是如此
我说,钓一个空洞,也是生命一种诚实?!
我身上被钉入太多生活钉子
生锈,拔不出来
如一生就挖着自己身上衣服一个破洞
如一个病人一生坐在医院病房
等待奇迹,一条苍白走廊很长似乎永生
我想把影子们拖出它们的梦
就像把活蹦乱跳的鱼们裹进网里
曾经像有许多鱼,但没有真的鱼
我拖着网,到底也没能拖出点什么
《静穆的鸽子会洗净天空仇怨污痕》
炸弹恐怖袭击过后的中心广场
人群静默,望天空投落一片阴影
胸口或衣袖,一枚上帝小白花
缓慢如流水,朝着祭拜地方移动
砖地上血迹没洗净,烛光还醒
低放几枝鲜花,捧双手合十祈祷
回家后,街道与楼房灯光如常
他们整理捐献给叙利亚难民货物
所在城市教堂与钟声都愿见证
静穆的鸽子会洗净天空仇怨污痕
《侠客的梦》
走江湖不是沉思者的梦,是侠客的梦
沉思可以想象一个侠客在黑暗火焰中成长
如同夜空星星闪烁,星星也不自暴自弃
山水们坚守的,我也必须坚守呀!
做梦吧,做许多好梦,海盗的梦就不做了!
生活呀,要敢掏虎牙,也能吃葱油饼
你不能任由穿破的鞋子在床底沉思
在人世,没有一条爬虫值得人去尊敬
克服困苦,侠客或能点燃火把烧掉事物距离
《在杭州写诗与敲门》
我像一个兴奋孩子在冬夜走过城市
手伸到梁晓明家敲一下门
不管有没有光把他从喝过酒的梦里敲醒
第二个闪身,到刘翔家敲两下门
他饥渴乐子是陪儿子下围棋或练大提琴
连做梦也不想睡,我就不算吵他
走到帕瓦龙家,朝他家玻璃窗打电筒光
他拍了太多太多飞鸟照片
那些鸟是不是三更半夜还与他在书房飞
多用一分钟,御风行,笑学扣舷而歌
就到丽水找伤水说点闲话
一个连夜晚也奔波,不爱睡觉的人
或到丽水未敲门即返回,称兴尽而归乎?!
独自坐房间里写诗,这么想一下
如撑一根芦苇,就把无聊夜晚快活地打发走了
《时间走廊,没有尽头》
一条时间走廊,我用脚走没有尽头
分针,秒针,黑的,白的,皆标明脚印
一只鸟飞过没有了,一群鸟飞过也没有了
没有一个人走赢过这一条走廊
所有结局,迟早都被这个结局遗忘
歇息吧,一切暂获安宁
如争斗密谋暂获监狱铁窗后那样的安宁
看着,跃马扬鞭指点江山的那些傲人
脸孔也模糊了
时间互相交换事物。英雄最考验静心叩问自己
做一个人,何必要从天空上掠夺星光荣耀?
没见过有鱼把水带离过大海与河流?
倒有人看见你看见我离开,你看见了她
他看见我回来,没有人曾把时间带离过现场
这条走廊没有尽头,人不能走到尽头
神也不能
你我走这条走廊,半途被虚空不断改写创造
《写诗走笔到此,继续靠胡思乱想》
如果有不可动摇的好与坏,也就属于奇迹
像一滴水在海里,你就不能从海逃离
那曾经的一个字,在诗句里制造过永恒?!
你像是经历最后一次酩酊大醉的浪人
生活里水泡,没有风浪,能多支撑一忽儿
你说,曾经没有变得相爱,或更加温柔
恋爱者的脉搏、温度、情绪,从来就不正常
写诗,走笔到此,继续靠胡思乱想
默默地走在人行道上,慢慢地煮一盏盏灯光
群里寻她{他}千百度,有人也不在灯火阑珊处
《身边响着自己孩子的声音》
你,是从某篇文字里来的奇女子
谢谢你来看我,等到你来,我很高兴
你坐的凳子,很少有人来坐过
你想说啥就说,心不设防也可以
我不问,在那文字里,你过得怎样?
那株芦苇,还低触在水边吗?
它总垂挂叶子,触摸安抚那冷风
有人抱怨我,没有把你的生活写得更好
我有想过,但住金笼子,并不就好
对于不想出卖自己的女子,怎么可能呢?
如果你抱怨,我也愿意听着
站在临街窗口,沿低处流着阳光
倾听,身边响着自己孩子声音也是好的
《让它们自己去找根》
能听得到砍树声,听得到树在流放中哭泣
夜醒来一杯黑啤酒,喝掉国外半截残缺人生
神从不解释生活,你我喝名称快乐泡沫
在低处或需要背对灯光从镜子嘘自己的曲背
沉,沉默,低,低语,黑暗回到白天
你站在这个五月端午,忽想从天空种植那豆藤
摘下豆荚,一点一滴,都是真实人生
是时候把灵魂种入泥土,让它们自己去找根
《面对消逝的事物》
你伤害过或没有伤害过的人与物
一一临死的记忆,将注定播放哀伤影片
如何相待,过去事物纷纷回来
被吃掉的猪、羊、牛与鸡在回来
那些树枝上果实,被我们剥掉果皮
那些稻米,被多次碾过
裸露洁白躯体,被继续与水煮成米饭
你在回来,你穿破丢弃的衣服
像空气的什么事物,说话声哀伤
提及,一只被吊死在门把手上白兔子
睁着血红眼睛,跑回到你过去
在你睡觉床边筑窝吃草
如是你从郊外山上拔来的
如是从另一个你到过的时间带回来
你能否再用手指触摸它们?
用你伟大的愧疚与诚心的温柔触摸
在别人苦难时,恳求上天体谅?
我不能回答像空气事物的问题
它说话。我看不到像空气事物的嘴唇
它的眼睛,在注视我眼睛吗?
一页被你撕掉的诗稿,在回来路上
丢失诗句重新自己排列队伍
那些被火烧毁的煤炭与木柴
如它们曾经存在过的样子堆叠一起
或煤炭回到地层,木柴回树林变成树木
你不能说,你是虔诚的刽子手?
像空气的事物,一直说它没有说的事
我听着无奈,不能苦笑说
唉!许多混合如鸡尾酒的疼痛
怎么镶嵌历史记忆残留弹片痕迹?!
《一个找灵魂人的荣耀》
挖左耳与挖右耳,你是否挖出祖先耳语?
填写病历,人最容易找到灵魂某项荣耀
我们有个深渊,我们把它缝入时间旅行袋
用伤湿止痛膏,我们想治疗时代浮躁癫狂?!
在我们身上,我仅存的这个“我”
如果有故乡,应该还在太古那里
此时,我只是临时经过这个时代的异乡人
我不用去挤公交车行吗?春夜就赤脚远行
不能愧对祖先呀,祖先永在头顶三尺?!
如同一把镰刀,秋日高挂墙壁,它沙沙作响
灵魂,在下一分钟可以孕育对上一分钟的自嘲?!
《在骨头江湖》
身体有多少块骨头围困我在骨头江湖
这里是骨头夜空,一个不好不坏的江湖
认识星光璀璨,也认识黑暗无边
江湖风波险恶,大路小路无钱买路
脑筋用天空说话,每块骨头鼓足勇气
以骨头扬名立万,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依仗骨头吃饭睡觉,依仗骨头行走自我
在肌肉山峦与血液河流,骨头是硬的
在经络廊道与关节码头,骨头也多柔弱
是鱼有鱼骨头,是虎有老虎骨
骨头对另一块骨头唱情歌,减轻形影孤独
骨头忍受别人笑话,我知在疼痛场所
知生知死,爱恨情仇,行侠仗义,尝恼怒苦果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焦虑在给悲哀鼓舞
人在江湖拔剑,我是骨头,无剑可拔
砍伤皆自己血肉,生当为人杰,岁月作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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