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与女尸》(小说3篇)◎袁飞春光与女尸
“真美啊。”我吃饱了,站在大树下,对着远处的一具尸体感叹道。 那是一具女子的尸体,她躺在不远的大树下,蜷着身子,我想靠近她,又怕闻见尸体的味道。这是一个太阳灼热的中午,古道旁有几只野马在吃草。 我在等待我的同伴的到来,一起去处理某处村庄的一件谋杀案,这并不妨碍我站在这里欣赏远处的尸体。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山林里散发着各种野花的芬芳,那几只野马现在躺在阴凉处,用尾巴赶着蚊虫。 我嚼着草,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尸体,有好一阵子我觉得她似乎移动了自己的下肢,至少它看上去不像最初那样蜷缩。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是个画家,在我的同伴到来之前我会仔细地把她画下来。她头顶的树开满了紫色的花,几处突兀的石头。这样的画面让我有靠近的欲望,但我一直阻止它付诸行动。 我百无聊赖,身边既没有书,也没有可供消遣的东西,只有中午这散漫的春光,几只鸟在不远的树枝上鸣叫。我的马栓在亭子里。 我的伙伴大概要到傍晚才到,他是个慢吞吞的家伙,连他的马也是慢吞吞的。我吃了点午餐,那是装在木盒里的半只鸡,几粒板栗,一小盒米饭。吃饱喝足后我一个人慢吞吞地喝着糯米酒,遥望着远处的尸体。 我觉得她的头似乎移动了一点,她的脸更朝向我这边,而不是最初仰望树枝的模样。我不太确定这一点,所以慢吞吞地把酒咽下。我斜靠着身子,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现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以确保她是一动不动的。很快我疲倦下来,以至于打了个盹。我的酒壶歪在一边,酒已经洒出壶外,而我呢,醒来后首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大树。那尸体还在,但很明显她的脸已经完全朝向了我这边,我不免有些惊讶,以至于慢慢坐了起来。 我摇晃着醉意朦胧的身体,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她。我的马打了个响鼻。 “嗨。”我朝着她喊道。 我想如果她听到我的声音并移动身子的话就确定她不是尸体,虽然大中午赤着身子有点奇怪。 很显然她无动于衷,接着我又呼喊了一声,并把我手里的木杖有力地击打着亭子的木柱。当然她还是一动不动,甚至脸部表情也没动一下。多年的文案生活让我眼睛有点近视,但还是能大致看清她。 我明显后退了不少,那尸体现在脸朝着我,刚开始我还只能看到她的一点侧脸。 我想我并不是因为害怕,毕竟她离我那么远,至少隔着山坳。 我盼望着我的伙伴的到来,我想我会指着她告诉他我看到的一切,然后我们可能还会一起走过山坳去山丘上看看她。这是极有可能的。 太阳渐渐变得不再灼热,我已经喝完了一壶水,我站起来,去我的行李箱里取另外一壶。 当我转身时,我当然还是去观看那具尸体。这时她已经半跪在地上了。我已经不太觉得奇怪,在我盯着她看的这几个时辰里,她已经改变了几个姿势,虽然动作极为缓慢。 她的双手搭在膝上,头发遮住乳房,头顶是绚丽的紫花。我又遗憾我不是画家,当然我的伙伴也不是。我只能用眼睛一点点去描画她。 我没有再呼喊她,而是斜靠着身子,像具尸体一样地看着她。我想我现在的姿态应该不太美观,我浑身散发着酒气,指甲里有少许泥。 我不再口渴,也不再感到饥饿,而是隔着山坳,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山丘。现在她慢慢抬高了手臂,当然极不明显,但是因为我也一动不动地观看她,所以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她抬起的是右臂,类似于提着水壶或者酒壶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家祖辈遗传下来的那个陶壶,陶壶上的女子也是她这幅模样。 现在我能看见她半只乳房,树上的花瓣落下来,在她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顺着手臂滑过她的身躯,最后落在她的脚踝处。 我觉得我的呼吸过于沉重,况且或许还有点受凉,因为我偶尔擤下鼻子。 太阳渐渐落山,现在她跟我一样,斜躺在树下,隐约能看清她的脸,风渐渐起来,满树的花瓣飘落,落在我们头上。 远处响起马蹄声。
丘国 尢第一次来到丘国的时候正值傍晚,太阳照着山坡上的一间草房,尢在坡上坐了会儿,万籁俱寂,整个村庄安静得好像刚刚经过厮杀的战场。 他挨家挨户找水喝,但无人应门,让他确信村庄里没有一个人,于是他就着河水喝了几口水,拿出背褡里的馍馍,天快黑了,他得找到睡的地方。 他找到一间背阴的草坡,把干草铺在自己身上,很快倦意上来。睁眼已是黎明,一只蝈蝈站在草尖上,然后弹动着有力的后腿跳开了。他揉了揉眼睛,村庄还是那个村庄,甚至连鸡打鸣都没有。 “真是荒凉啊。”尢自言自语到,“我去看看那些家家户户里有什么吃的,只是别让我看见尸体就好。” 他带着推开柴门看见一具尸体的臆像走下了山坡。 很快他在一家门户的灶门前找到几个土豆,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这让他思索了片刻,然后他开始在柴火堆里慢慢煨他的土豆。 屋子里很安静,甚至他隐约听到了楼上木地板走路的声音,但当他侧耳听时,那声音又没了。屋子里响着柴火的噼里啪啦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他坐在灶门口狼吞虎咽,他隐约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当他猛然回头时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蜘蛛在墙角认真地织网。 缸里有干净的水,他舀了几口。土豆令他神清气爽,他走出屋外,靠着墙晒起太阳。这时他才仔细环视着这片村庄。 这是典型的丘国的村庄,木屋黑瓦,门口堆着柴薪,屋后有洼池塘,左侧有茅厕,茅厕旁有棵树,池塘边上种着菜,村庄里的田野荒芜一片,有几颗杏树在冬日的阳光里摇着破碎的叶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却又模糊不清,尢的对面是一座荒废已久的仓库,风一刮能听到木板嘎吱作响,他站起身来,决定四处转悠。 村庄的小路上长满了结实的野草,但仍能辨认出方向,有的屋子窗户坏了,挂在窗棂上,有的房子里长满了野草,野草从屋里爬出窗外。但他没有在屋里发现野生动物,虽然他想象着一只梅花鹿在屋里吃草的情景。 在路口他发现了一坨新鲜的粪便,这让他兴奋起来,他抬眼望望四周,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拨开草丛,又发现了一坨,后来他总共发现了十几坨大小不一的粪便,他不确认这是动物的还是人类的,但这给了他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不是孤单的。这村庄的屋子里肯定有双眼睛在热切地注视着他。一想到这他就热血沸腾。 他走进弄堂里,看见村庄的祠堂,祠堂门口雕着长巾博带的人。他走进去,看见香火在神龛前缓缓地燃烧,他定睛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退后,一直退到一扇大门后把自己藏起来。 他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盯着神龛前的烛火。然而一个上午了,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打算从门背后走出来时,外面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尢的心砰砰直跳。他等了很长时间,那人声再也没有响起,一切又恢复到恒久的沉默。这沉默令尢害怕,他不得不大步而轻巧地迈了出来。他不再指望在这个村庄里看见像他一样的活人,甚至他也不指望发现那几个留下新鲜粪便的家伙。这样想时他反倒轻松起来,对着祠堂的屋顶唱了几句歌,然而那回声又令他害怕,他只得走出祠堂。 外面依然阳光刺眼,村庄上空连一只鸟都没有,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里总会有东西吧,地底下会有蚯蚓,冻鱼和冬眠的青蛙。他推开一扇扇柴门找吃的,如果他发现某户人家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肉,他会狼吞虎咽且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然而每家每户都散发着腐旧的味道,就餐的桌子起了黑霉,蚊帐上铺满了灰尘,只有被子崭新得奇怪,他看了很久,终于抑制住自己没有去掀。最后他在一户人家的屋梁上发现几块野味,显然已经风干了很久,然后又在另一户人家的土窑里发现成堆成堆的红薯,这让他欣喜若狂。他在别人家的屋子里煨着红薯,烤着野味,思索着这个在灶口旁留下洋火的人,洋火上没有写生产日期,但从包装上看应该是他小时候用过的。 尢走在村庄里,左手拿着野味,右手拿着红薯,打量着这一片王国,尢突然想在这里安营扎寨,这里除了人,其它应有尽有,他就像刚被造出来的亚当,走在荒芜的苹果园里。 尢躺在阁楼里,隐约听见一阵歌声,那是一个男人尖尖的声音,用假声在歌唱,有时感觉很远,有时感觉就在耳边,让他想起以前用耳机听歌的日子,他想爬起来寻那歌声来源,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仿佛他一翻身那歌声就会戛然而止。 他完全沉浸在歌声里,以至于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当他从阁楼上里爬起来往外望时,天色已晚,但他没看见乌鸦飞过树梢,事实上一只鸟的影子也没有,只有几片彩云一动不动地漂浮在山坡上。 这万籁俱寂令他不安,他想和人聊天,哪怕只是闲扯,他也忘了把自己的耳机带过来,让他没有音乐听,除了这万古的沉默,别无其它。 他似乎忘了刚才的歌声,他倒宁愿把它想象成自己的幻听,如果真有一个男人站在他窗边歌唱,尢一定会上前紧紧地拥抱他。 这村庄得有活物,尢想,这活物肯定在山上,不然我怎么能吃到梁上的野味呢。 尢决定第二天上山。 那一天晚上整个村庄没有安宁,首先尢听到喧哗声,像是大家都在赶集社,尢认为是自己的幻听,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能听见几个人从窗户下走过。尢呼地爬起来,砰地打开窗户,然而只有月光下黑漆漆的村庄,连一丝风也没有,等他合上窗,嘈杂声又响起,打开,又什么也没有,如此反复了几次,就像一个人把收音机音量突然调小调大一样。尢最后躲在紧闭的窗户下,用余光窥视着窗外,然而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仿佛知道他躲在窗子底下窥探似的。 第二天尢爬起来,村庄还是那个村庄,连路上的粪便也是,只是不再新鲜。 尢一个人走在村庄里,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往前走,有时他会挥一下手,影子也跟着挥一下,有好几次影子自己挥起手来,但等尢定睛看时,又什么也没有,它仍然只是自己的影子。 尢跟着自己的影子向山上走去,期间他看到了山涧,那流水声如此美妙,令他驻足了很久。他就着山涧里喝了水,洗了手,捉了几只山蟹吃。 山蟹是他见到的第一只活物。然后他听到了极大的聒噪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尢看到了一颗苍天老树,老树上至少有一百万只鸟在上面鸣叫,它们千姿百态,扇动着翅膀。尢很奇怪为什么在村庄里没有看见一只鸟。 尢一个人在山林里走了很久,他还碰见蛇,野兔,野栗子树,山风穿过针叶林。尢转了一圈,然后他看到了马路,看见大货车卷着尘土裹挟而去,接着他看见牧羊人,牧羊人给他水喝,问他从哪里来,尢说从丘国来,牧羊人大声地告诉尢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名,尢看了看他的白胡子,感谢他给他水喝。 顺着牧羊人指的方向,尢朝着大路上走去。 杀死妈妈 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但今天上午我杀死了她。 她给我做的饭菜还在桌上,等下我洗完手就要把它们吃完。 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喜欢收养小动物,给我织毛线衣,小时候还帮我纳过鞋底,但我还是把她杀死了。今天的午饭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我吃得很饱,躺在阳台上,虽然我背对着她,但我仍能感受到她善意的目光在后面看着我,她希望我过得好,在没有她的日子里。 我晒了会太阳然后着手把妈妈的尸体装在木箱里,这还是妈妈的嫁妆。我一个人吃力地抬着她走下楼梯,邻居们问我抬的什么,我说大概是一箱子书吧。 邻居的儿子帮我一起抬下楼。我用三轮车把妈妈的尸体运出城,然后把她埋在山坡上。 回城时已是傍晚,灯光照耀着城市,我跟邻居们打完招呼就回屋睡了。 我躺在床上,读了会儿梅里美的几部小说就睡了。 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八成又是楼上的老头儿在洗漱。 我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眯了会儿,楼下的小城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给自己煮了碗面条,面条加荷包蛋,这是我从小最爱的食物。每天都是从一碗面条加荷包蛋开始。 妈妈死了,我并不觉得缺少什么。 我可以自己做饭,读书,写作,偶尔听场摇滚乐,挤挤地铁,看看年轻人在街上卿卿我我,世界欢乐祥和,让我既陌生又温暖。 我就这样过着我平淡的日子,偶尔给女眷写信,她们大部分是我的读者,或者偶尔在街边认识的姑娘。 我喜欢在街边认识姑娘,这是我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的爱好,你不知道当你坐在地铁上,和一个陌生姑娘搭讪多有趣。或者你在站台等公交车,她就坐你旁边,春天的云朵飘来飘去,你和她聊起卡夫卡或者随便哪个外国作家的书,你们为某一个情节会心微笑,为遥远的巴黎哀叹。 你们聊了很久,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她笑得前俯后仰,让别人误以为你们是一对热恋的情侣,你们错过了一趟又一趟公交。 是的,妈妈死了,但日子还是照样过着,我把陌生姑娘带回家,让她看我曾写过的书,抚摸书架上一排排的书脊,然后我把她放在床上,我们好好看着,因为我们并不熟悉。 我们看了很久,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体上,然后我们像两只觉醒的野兽互相撕扯着。 这真是美妙的时刻,她穿衣服,她回头微笑,她开门,然后留下来你和你那凌乱的床。你就这样在一点一点倾斜的阳光里发着呆,像一只煮熟的火鸡,默默地看着插在自己身上的筷子,觉得空虚,快乐,而不可思议。 后来你们没有再联系,有一阵子你甚至怅然若失,你还是去那个公交车站等车,想象那天她坐在旁边开怀大笑的情形,然而这次只有你一个人,和怀里那本你很少翻动的不知名作家的书。 是的,妈妈死了,我有时快乐,有时沉默,总是期望遇见一段从未遇见的人生,她和我分享她那陌生的世界,听着她也许从未对人提起的秘密,挑起她心底最原始的欲望,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我们没有身份,只是一对坦诚相待的裸体。 我们不是谁的妻子或者丈夫,我们不是公务员或者打字员,我们也不是谁的儿子或女儿,我们不需要假模假式的微笑或虚与委蛇,我们只是偶尔在街头遇见的一对肉体,在擦肩而过时彼此悸动了一下。我们聊天,终究是为了拥有彼此。 然后在拥有彼此之后一切神秘规则都已打破,我们又开始可怕地熟悉起来,于是我们永不相见。 你就过着可怕而又安静的生活,有时望着飘来飘去的云朵哈哈大笑,有时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狠狠哭泣,是的,妈妈死了,其实你并不悲伤。 你晚上十点就躺在床上,看几页卡夫卡的小说便安然入睡,早晨八点准时醒来,听着疯狂的音乐,在房子里一个人扭动着身躯,然后你还是吃完荷包蛋下面,安安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在冬日的暖阳下看着下面舒舒服服的小城。 日子舒舒服服,舒舒服服得你想从阳台上跳下去。 跳下去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快乐,不是因为无所事事,而是因为轻,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轻。你身体健康,生活枯燥而有规律,习武,偶尔约会,发呆,不缺钱花,但还是觉得自己轻。 是那种走着走着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的轻。 你凌晨被卡夫卡的小说吓出冷汗,下午你和不知名的姑娘约会,一起开怀大笑,痛饮,没有妈妈的唠叨,她现在被你埋在山坡上。突然你站起来,对着姑娘吼:“出去!滚出去!”姑娘吓得面容失色,慌慌张张地穿着衣服。 “疯子!”她甩了门,狠狠骂道。 你饥肠辘辘,浑身散发着味道,你开始到处找吃的,冰箱,柜子,厨房,你甚至吃起了白菜心,你什么都吃得下,像一只饿了三天的狼。你开始啃生面条。 半个小时后,你在灯光下开始忙碌,垫板被你剁得啪啪响,锅里正炖着你最爱吃的猪脚。 你吃了些白米饭,一碗猪脚汤炖的大白菜,一小碗米酒,半只猪脚。你感觉自己的肌肉在房间里慢慢缩紧,生命力在一点点地聚集。黑暗里你忍不住慢慢微笑起来。 是的,妈妈死了,第二天阳光初照,你在小河边漫步,带着一暖壶热茶,城市在阳光下慢慢舒展,露出它那毛茸茸亮闪闪的爪子。 又是一个舒舒服服的早晨。 2016-1-30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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