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刻机》(组诗12首) ◎张选虹
《硅片》
天空的硅谷中
只剩月亮这一块硅片
每天,虽经数十亿道人类
目光的反复切割
以及泪水与谎言的腐蚀
这块硅片从不碎裂,甚至
一丝裂纹都没有
夜晚的光都归顺于它
它存储着人间一百世的瞳孔
和芯片都数不清的魂灵的晶体管
从不曾失效,永不模仿
在无穷光滑的表面下
它弯曲、凹凸、起伏游移
这天宇唯一的硅片
从不想成为黑夜的心脏
《数字货币》
云是天空的数字货币
森林里飞翔的鸟儿与落叶
是森林每日兑现的数字货币
滔滔江水日复一日切割两岸欲突围
冲浪的鱼都是大江快要用尽的数字货币
以水易水,以气泡易气泡,以鳞易鳞
兑换的尽是时间莫须有的芯片
我仅有的数字货币是脉搏与持续的心跳
我无法挥霍,因我根本不能掌控
三千胡须白天夜晚偷偷疯长
我每天收割
它们只是变白的草,不是数字货币
《光刻机》
刻在植物上,动物上
刻在沙上,水上,火上
与刻在人身上的刀
是一样的
雕在活人身上与死人身上的
是同一把刀
那是神垄断的光刻机
《声刻机》
遍野的蟋蟀是黑夜的声刻机
漆黑的刻针刺亮每一寸黑暗与皮肤
每一只都有一千条声线直抵星光
精雕细琢苍老的额与耳鼓膜
我的梦有一万个成语的零件与蟋蟀抗衡
神啊,请给每个开火车的呼噜
安装一枚露珠般的消音器
《蚀刻机》
除了时间蚀刻万物外,除了
光的风的无所不在的无形的蚀刻机
心脏就是有形的双驱动蚀刻机
由你的心喷射的物理的化学的激血
对全身的河道和洞穴日夜镀膜
与抛黑金的光。饱含铁和梦的热血
每天生产数以亿计的软针
雕刻七窍与五脏六腑,雕刻独与孤
你永远找不到心的电和它的开关
《纳米》
漫漫晨光吹动大地
相对于地球,一粒露珠就是1纳米
1纳米不是你嘴角的一粒白米
但它一定像桂花般美艳
针尖于它而言都是无穷大
它测量思想与生活的无穷小,无穷少
你可以无止境深入物的内部
你可以像上帝一样重组任何一种物
从1厘米走到1纳米
需要一千万个脚印的叠加
静静坐下来,静到极限寂到虚无
就能倾听红细胞白细胞恋爱的奔流声
有时它们结满了政治的晶体管
唯有数字货币能称量你的原子和分子
《5G人群》
黄昏空降
小城的街道由动脉退化为静脉
麻雀知黑,不知远
空中云还在练习雪崩
老街各式飞檐已难维持高清
往南穿梭的银飞机在匆匆偷生
牛羊与鹅鸭人一样归位
蜂窝般隐秘的射线折线蛇形线缠紧山峦
其奔腾的流量远超天下的江河
但再多异构的曲线均不及天际线虐心
5G人群已开始在暮光中瘦身
可胸腔里有一万封爆炸的书信欲寄无人
我在人流中软化喉咙和血管
所有光鲜的戒指都坚持自身的阴影
《复制品》
天空中一直有个我
在看地上的我,想要与我对视
那个我先于我存在
他并不是我的灵魂,我也不是他的替身
我时常听天,他时常听地
天空中的我比地上的我更沉默
他不是我的前世,我不是他的来生
我们互为投影,都把月亮当亲人
地上的我不在了,天空中的我还在
想要与我对握,想踏上我的脚印
《碎纸机》
今晨我画了一条江一座高山
碎掉了。画了一双眼一颗心,碎掉了
我还碎掉一信,一笺,一诗
碎成段,碎成条,碎成粒,碎成末
总是饥饿的碎纸机
谁能懂得它吞下所有秘密的恐惧
谁能知道白纸粉身碎骨的痛
如同东风西风紧紧咬合的旋转刀刃
碎掉枫叶,湖水,光盘
碎掉你紧握的电话卡与信用卡
请再碎掉心魔与千古恨
借用晨光凌空的马达绞碎那乌云
《警报》
当我正要离开
半月没响的座机响了
一声比一声紧
法拉利红的电话像重启的钟表
晚霞呼应着它的红
响铃一声比一声高像黄昏的警报
如一团呼救的火
当我还在犹豫手伸到半截时
它突然停了
像一条登顶的河猛然断流
但我的右手指已被警报点燃
开始呼救
《坝坝电影》
我人生中的第一块镜子
是从童年的坝坝电影获得的
这块结满了露珠、蟋蟀和星光的镜子
这块漆夜中唯一铮亮的镜子
一直照进我的中年
还将继续照彻我的老年
多少年了,我和小伙伴仍置身银幕
不讲真理,只讲真话笑话
这人间借用的一块天幕
有一千条潮湿如弦的乡间小径通向它
我甘愿每夜活在它闪烁的深渊里
站立的镜子永远不老
它的鲜花、枪声和哭泣也不老
从里我还获得飞翔与歌唱,伸手可摘的
爱情。散场了,伙伴们鸟兽散
漆黑的后背都有一块燃烧的镜子
《闭幕式》
盆地一座城市的运动会正在闭幕
大城上一只手教父般指挥
但运动从未凋谢,高楼火花四溅
群峰之上天光也在举行盛大的闭幕式
我在参加,参与收网
江湖奏乐,虽然它们暂不谢幕
所有的山峰皆出色,所有的峡谷都卓越
七个小矮人向山川叩拜
神在表扬,神在祝福,神在舞蹈
给万物重新塑身赋形
大地上辛劳的每一物每一土每一水
都获得了落日勋章
它们还将获得数不清的铁、铜和真银
天光在闭幕,除了给万物佩戴蜀锦般的霞
也给即将谢幕的人赠送用不完的黑金
死去的人终身获得月亮奖章
从幕前来到幕后
我们手上偷偷捏着孙悟空的幌金绳
2020.8 龙泉驿东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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