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丽(诗十首) ◎湖北青蛙
迟日江山丽(诗十首)
空中花枝
一大把年纪了,跑去看桃花
桃花此时正年轻
还是我五十岁时看过的样子
其枝老迈
其叶新鲜。好久没买火车票了
好久没从王孙游
看见桃花,也算是旧情难忘
也算是老友重逢
仰望长空,扶花枝
风景正在成熟,白云刚刚装修过别人的屋顶。
傀儡湖之行
昨天,去鹿城买一个小小的房产
交钱后,开车走上大道看到草木蓊葱其间矗立无数的高楼
湖边,小路尽头,隐藏着富豪的别墅。
我安静下来了,仿佛真的可以安静下来了。在老婆的
车上打盹,梦中有客来访,似乎是阮籍
又似乎是庾信——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
远方堆着众多乌云,斜阳跟着步辇。
醒来已到楚申君地界,落日无声,重新把我交给了
伟大的城市。
纪念谢克顿先生
一个有小风的日子,天阴着
夏蝉嘶鸣。
我穿着这种衣服:只有在异乡或异国狂欢中
才身着起义农民领袖的短袄
并因秃顶而戴上宽檐帽。
我的同胞,甚是忧郁,蓄着包青天般的长须
很难想象,他曾是空降兵。
谢克顿先生走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
看得出来他是形式上的行家。
宋版书籍岂容来阅者手上粘有面包屑,油脂果酱
这么多书架,这么多与官方无涉的藏品
简直就是人间最好的养老院。
但是,我的同胞神情忧郁。
在一个漫长的秋天之后,天下缟素
冬天来了。
我穿着那种衣服:只有在秦国和楚国休战期间
将军才穿的赤色大氅,并因怀疑失恋
而剃光头。
我的同胞谢克顿,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谢世
他以在暴风雨间漫步著名。
布谷鸟在上空
深广的夜里,我在等待这个声音
它曾经是善良的提醒,如今
徘徊四方,它变成孤苦无告的岁月催逼。
由南至北,飞越人类的良田
浓云之中,张开大嘴骤然狂啸——
侧耳听,那狂啸仿佛是律令,又如一声声道歉:
永不复来的爱情
早已埋葬千载,郁郁麦地并无半条人影——
古代的良人在荩草底下睡眠。
只有我当今的友人西辞弹着吉他唱着歌,说夏天的后面
还有夏天
只有我的友人西辞,说,何以销忧
可饲养一条胐胐。
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
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
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广种苎麻的那一年
据说那年西方麻料稀缺
外贸局来人像伟大领袖指导昔日的社员,在钟滚垱一带种下
淹没村庄的苎麻。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整个秋天,都在剥离麻皮
把它们浸入河水。
晚上做梦,我们已经长大了,还在重复那种劳作
河水散发恶臭,麻丝变成城里的衣物。
灰喜鹊大量死去,只有几只野鸽子站在电线杆上咕哝
继续跟我们一起,在村子里生活。
我能感觉到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好的夜晚,黑暗
而平静。有时月亮清亮
好像可以让所有巡逻的树木,悚然站定。
好像可以教人亲吻。
仍然有鸡鸣,像古代中国那样。仍然有牛哞
留下牛屎。
仍然有农妇,喝下农药。仍然有伯劳消失
又归来,大约还认得我们
这些农民的面孔。
致杨箬篱
我们生活在相邻的两个县已经多久?
2010年初我既已来到里下河地区,一人独访
高邮湖。那里洪波涌起,直达
安徽省。但安徽省除了几名诗人我别无所知
穿过安徽省即可望湖北乡村
又能怎样?年华渐老,笔下方见亲人。
回过头来,想自己登文游台,住旅社
吃咸鸭蛋,知道这里有一位诗人。你
名起于网络时代,诗集出于武汉,算起来
我们共享过一地的春雷,秋风和夕阳就连
看的云彩都是同样。略知你们偶有聚会
瘦西湖也大摆宴席,虹桥修禊
但最后有什么破裂。夹岸垂杨三百里
只应图画最相宜,一日一诗劳累身体。每当
看到白云翔于蓝天,就好像心胸
收纳整个天空,故旧
愉快离别。南方草木夜晚常常窸窣作响
但星星耀眼,从无动静。突然想到一句:
永恒的爱情创伤,是轻轻的安慰。
致箬篱。
蔷薇传播的部分日历片断
日本人进入上海,又一年春天
夏天在蔷薇花上到来。
慢慢的,小巷分散聚集的人群
印象派改变港口的位置
买办啊买办正常更换几家外国公司。
哦,姑娘爱蔷薇和玫瑰,玫瑰和月季
它们没有国别。
而爱带着尖刺,种在京都,芝加哥
巴黎,威尼斯和火坑。
当你背负行囊站在街头,调转身
小雨仿佛年轻时细碎的脚步声,渐密踏来
那无以复加的感觉,像蔷薇插入花瓶
像经历痛和血,重建过去的花瓣
和绿叶。
我曾在河上四处游荡
阳光好得令人窒息,想起很久
以前做下的错事。
好得想起她有了心上人
手拉手走进酒店。
好得脸庞微微发烫
感冒发烧,打针吃药
再没有人在心上占据虚妄的位置。
好得令人忘记悲苦,一切的
一切飞快地,幸福流逝。
阳光充分的尘世,没有永恒。
如此焦灼,不再有等待。
如此黯淡,穿过老年大学去见
已经放下的不朽。
我心中似火燃烧
天色还很亮,但已经傍晚七点
一天之中,这时候最容易看出太阳在移动
倏忽间,变成朽骨腐肉。
这时候,田野上依旧酷热,但即将搬来
热闹非凡的整个星空。
你知道粮食生产的位置,你知道情人们
相隔银河也互相访问,你知道他们悄悄讨论异常尺寸
两头忙碌,闪电直入土地。
女人觉得这些很好,活儿做完了耕耘的痕迹
留在纸上。
远处,窗户里的灯光,在变化——
桌子边出现一个人的下巴。接着一本上了年纪的
诗集。
谢克顿写道:窗外是连绵的稻田
最后的残霞丢在天边,如同肉体最后一丝渴望缓缓消失。
他停止扫视其他句子,在此处
划上波涛线:
“他的爱过于强烈,让人感到厌倦”。
宝盖草萌发试验
为什么他们的诗歌不再打动我,无论他们
写得多孤单与,热切。
我只看我的宝盖草,从繁花盛开过的土地上
再次抽出它的棱茎,叶。
每上升一节,就带来多情的消息。
这般美意从何而来,以沾沾自喜的形式出现
而不顾及偶像及骨干们的聚会,节日。
我的月亮还经常走在天上,我的朋友
会看我的宝盖草。这是日益壮大的新大众文明。
他们则避难一般回到家,感觉东风中
充满恶兆。而我的多情计划,在乌桕的半荫里
正写着二九九九年。我按原貌翻山越岭返回湖南,湖北
反复观赏紫色的花管,带着标点的下唇。
来年我还会再看回归自然的运动。它将在夏日枯萎
带着情欲生活教育感官的伦理与被希望的果实
淹没的强烈特征,忘记决裂,它反过来
可能读过谢克顿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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