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看，草原深处那匹马

我不会去骑
景区骑马处那些马
我觉得那些马，已不是马
那些骑马的人
也不是骑士
更像一袋袋面粉
我也不忍去看那些马
我一看到那些马，就想起
自己，或者某些人
我要去看，草原深处那匹马
广阔的草原上，就它一匹
静静的，低着头
眼睛明亮，蹄子干净
身上没有鞍和缰绳
只是一匹单纯的马，哪怕是一具马肉
我就喜欢
看，白云喂给它整座草原
看它挑好的吃、嫩的吃
吃的撑撑的
肚子疼，不知羞耻
看它，尾巴微微扬起
屁眼翕动着
把一坨坨马粪，啪嗒，啪嗒
盖在一丛白花上
2019-10-22


攀登者

爬山，抄近路
去攀一处悬崖
石头们都会拉我一把
也有石头接过我的手
又松开，几乎将我推下去
我说，石头，别
我说石头，安静
我说石头小心
一块松动的石头
脱离了悬崖，就不再
是悬崖，更像一个攀登者
我绕过它，爬上山顶
我爬上去，又下来
人海茫茫，我总想起它
身处绝壁
我越想它，越觉得
它是从我身体里
搬出来的一块
2019-10-17


但愿野草能听见人的忏悔

同一个花盆
辣椒旱死了
马齿苋还活着
我拔掉辣椒
留下马齿苋
但不浇水
它不过是一棵野菜
甚至是野草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
它还活着
可是这一个月中
全天下的野草，都得到了两场雨水
它不曾饮下一滴
我知道是我错了
端来一杯水给它浇上
并说了声，对不起
但愿它能听见
2019-10-17


上帝的话

丁，针落地的声音
沙沙风吹树叶的声音
唧唧虫鸣的声音
淙淙流泉的声音
嘀嗒水落在水上的声音
时间的声音
这些美好的声音
渐渐地，我都听不到了
好像上帝把要对我说的话
已经说完
闭上了嘴巴
2019-10-18


一首写不下去的诗

今天我走到哪里
哪里都是伦敦，都是
埃塞克斯郡
我看到的每辆货柜车
都是那辆白色的货柜车
我看到每辆白色的货柜车装载的
都是人，被密封，冷冻
写到这里，我就写不下去了
我想到人间
冰霜，鲜花，写不下去
但是落日能落下去
2019-10-25


许愿

生日这天
我去医院门诊
察觉我的苦恼
也是其他人的苦恼
他们与我素不相识
这天，我照例许三个愿
为父母兄弟亲友
为家庭老婆孩子
但不再为自己
我把许给自己的
许给了所有素不相识的人
我只是其中一个
2019-10-26


宇宙

一只蜗牛
爬到路上
它走得慢
我不会去鼓励
我不是蜗牛
不会劝它
卸下背上的壳
走在人类的路上
我不会去问
它的感受
我问它
就如同抬头，问
浩瀚的宇宙
2019-10-31


捉迷藏

进医院，不久
手机网络就断了
我到处找
感觉网络故意躲着我
我几次重启，关机
也躲起来
与它捉迷藏
也许我藏得太深
也许，两个都躲了起来，谁
也找不到谁
黑呀，实在受不了了
我干脆跑出来，大喊：“我在这里”
我跑到外面
网络看得见自己
我却找不到它
我输了
像脱钩的鱼，为了再次咬钩
找遍了整个大海
2019-11-1


理发

明明是用刀剪
咔嚓咔嚓
明明是剪断了
纷纷落下来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疼
是我的感觉，迟钝了吗
我不信
于是我闭上眼睛
去感受头发末梢的疼
去感受树叶吹落时的疼
蚂蚁掐死时的疼
灯吹灭时的疼
感受到细小的疼痛
我就哎呀喊出来
我就留起长发
三千丈，不算长
几万里的风，吹我
也不算大
2019-11-19


挤牛奶的男人

海洋山庄老板娘笑他
并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
他不笑。他自顾低头挤奶
一手托奶桶，一手捋挤奶头
他动作娴熟，奶水如注
拴在栏杆上的牛犊
神情沮丧，被母牛安慰着
不停用舌头舔它的脸
像母亲哄一个哭着喊饿的孩子
母牛能有什么办法
它也被拴着，它又不能
把挤奶的男人，踢翻
挤了一会，奶量减少了
男人便去解开牛犊
牵它过来吮吸
母性被激活，乳房重新泛起涟漪
奶水通了，重新如注
男人再次拴上牛犊，如此反复
他已经得到了大半桶牛奶
他还在挤
母牛还在舔它的犊子
天色渐暗，男人提着奶桶进屋
不见出来将牛犊解开
2019-9-25


皮毛剪出手机号码的骆驼

邻近小村落
我看见路边一匹骆驼
身子左侧有数字
就像有人在头上理出一道闪电
我确定是一串手机号码
车速太快了
只瞬间，我无法记住
显然我不是牲畜贩子
一个好的收购人
应该过目不忘
应该停车，走过去拍拍骆驼
这儿捏捏，那儿捏捏
感受它浓密光滑的皮毛
估算它的体重
用目光将骆驼默默剥皮，支解
最后拨通它身上的号码
如此简单
卖掉一匹骆驼，并不需要
把它牵到市场
它已经被人开发成了市场
让骆驼自己
叫卖自己
2019-9-24


旷野之心

施了点肥
茉莉就野了
它已经野到
把花盆当旷野了
有几枝长得特别快
它们跑着长
飞着长
爬着墙长
不开花
我不能让它们
继续野下去
拿起剪刀
就将它们拦腰剪断
剪掉了花盆的
旷野之心
2019-1-20


破绽

遇见一只鸟
不在树上，不在天上
它坐在餐桌对面，披着人形
啄食一盘麻婆豆腐
频频把辣子皮甩在桌上
它时而鸣叫，止不住哀叹
那叹息听起来，像我内心的轰鸣
鸣啭像我骨缝中偶尔，迸出的稀世之音
这么短暂的时光
我们就成了彼此的破绽
我们藏头露尾多久了
学会了人的语言
终究改不了鸟的口音
天空荒废了
先生
该走了
苹果花将要开开
秋天仅仅飞了一会
就落在我们头上
2019-3-8


我们都是演员

没有隐居山林的人
更没有大隐隐于市的人
我们开车，步行
我们逛街，坐地铁
无论何时何地
总有摄像头对着录像
并同步在一些屏幕上播出
我们都是演员
不同的是
有人天天是直播
有人一生如重播
2019-3-14


江南

对岸的珠宝店，有人在剖蚌取珠
我在码头上静坐
手伸进水里，从石缝中摸出几只螺丝
它们小巧、玲珑，一律穿着青色罗裙
我唤它们小小，花朵
如是，又将它们扔回水里，沉下去
都溅起了细小的水花
2019-4-11


木本的自己

我在植物园
见过一棵玉兰树
它是一棵小树
仿佛去年才种下
它的原产地
提醒我的出生地
它抵达新疆的方式
让我想起火车钻进隧道
映在玻璃上的脸
或者它就是木本的自己
才经历一个寒冬
就懂得将下在身体里的暴雪
养成枝头上的繁花
2019-4-23


雨中

下雨了
人们奔跑
避雨
我并不
依然走在雨中
接受雨的击打
仿佛安慰
我走在雨中
有时也禁不住跑起来
去追雨水
有时停下来
抬起头，让雨
打在脸上
就这样我一直走在雨中
身影模糊
直到雨自己停下来
我本能地甩掉头上的雨水
像只狗那样
也像只刚刚
穿过暴雨的豹子
2019-5-1


语言大师

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来自天上与身后
循声抬头，转身
只见天上几片云朵
身后是虚空
鸟在哪里
直到看见电线上的一只鸟
妻子说，那就是布谷鸟
我们听到的叫声
正是它的叫声
我疑惑
它在低处，如何将叫声送到云端
在我面前，又怎样让叫声绕到我身后
才叫开
而在我的眼中，它只有口型
仿佛一个哑巴
2019-5-13


夏夜遇苏小小墓

从断桥出发
散步白堤
天黑了
灯光亮起
蚁虫涌出来
叮人
我们快步躲避
到西泠桥头
见钱塘苏小小墓
停下来
我们绕着亭子的石柱
默念上面的对联
灯光昏暗
就凑近去辨认
不觉蚁虫叮咬
倒觉得自己是一只
叮在墓石上的
蚊虫
2019-6-27


推理

顶上积雪
是因为山高
山高
是因为群山的推举
我爱它
更爱群山
我爱大众的旷野
凹陷的河床
睡着的鱼
吐出的三个水泡
仿佛我埋首人间的
一次次用力
我爱它
只抬头用目光登过顶
怀中抱着的
全是绊倒我的石头
2019-7-12


蝉哭

有人听到蝉在叫
有人听到蝉在说话
我听到蝉在哭
哽咽着，抽泣着
嚎啕大哭
呼号、呐喊似地哭
有什么冤屈
它们才哭得这样声嘶力竭
几乎哭断了气
有什么冤屈
它们不停止地哭
直到哭死，从树上
掉下来
有什么冤屈
它们祖祖辈辈都这样
抱着树干哭，躲在枝叶间哭
小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
如此多的哭声
听它们哭久了，我心中也有些凄凉
我想去劝解，抬头去寻找
学它们叫，不料一开口
竟加入了它们的哀嚎
2019-9-11


大地不会坏

一百多公里的地震断裂带
两三百米宽的伤口
以为大地坏了
但看到伤口深处长着草
有只羊在低头舔伤
就明白大地断裂了
但不会坏
只有钢铁会坏
琴弦会坏
所有的都坏了
它依然好好的
任凭我们使用
直到我们也坏了
剩一把骨头
我们用骨头占用它
2019-9-28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空着手，朝它打手势
旱獭就抱着前肢，立在他跟前
我捧着满手心的碎馍片过去
它便鼠窜般逃走，没入了洞中
2019-10-15


理由

媒体报道机器人
总是不忘强调，机器人不吃饭
不睡觉、不休息
机器人销售
同样会把机器人
不吃饭、不睡觉、不休息
当作卖点
购买机器人的人，理由简单直接
他说，装备机器人
只因他的工人，没能变成机器
而机器人还未成为人
2019-1-7


楼下唱歌的邻居

那些经典的
不经典的歌曲
千万人对调合拍地
唱过
她唱千万遍
没一遍唱对
但她坚持每天唱
歌声传遍楼上楼下
小区内外
开始我们嘲笑
甚至想去敲门劝止
可就在昨天
我突然觉得
她在众口一词中，
找自己的词
在万人同腔中，
着自己的调
如果把她放进合唱团
她还是那个，打死
也会唱出自己声音的人
2019-1-9


张扣扣其人

张扣扣
始生于夏
死了
生于商
死了
生于周
死了
生于汉
死了
史上众多的
张扣扣
是同一个
张扣扣
死了
又活过来
2019-1-11


我叫你退下

我退下，就想退得
更远
唐朝我不想见李白
晋朝我不想见陶潜
不想成为
诸子中的任何一个
我退到丛林部落中
酋长也喝令我退下
我退到人与野兽的边缘
捡起石头投击老虎
我必须再退，才能
虎口逃生，才能接住
自己扔出去的那块石头
2019-1-15


猜领导

见两个门卫
立正
敬礼
见五六人
相继进入大门
他们中一定有一个是领导
我猜是抬头中的某个人
又猜是低头中的某人
2019-1-22


葵花原理

椅子上
我贪恋隔窗的阳光
又怕照射过度
怕左脸晒红，晒黑，晒伤
只好把右脸也转过去
光照均匀，我才安然入睡
梦见无边的葵花
2019-2-25


疑惑帖

画眉歌唱鸟笼
猛虎颂扬动物园
囚犯赞美监狱
2019-2-25


我把一个词弄丢了

它还在字典里
我却把它弄丢了
不能使用它
又没有词代替
一句话终不能
好好说完
欲言又止
不如不说
沉默
闪闪发光
2019-2-28


仰望太阳的三种方式

直视太阳一会
就必须将目光
迅速移开
要么闭上眼睛
继续保持仰望的
姿态
要么被它照瞎
再祈求
给自己三天光明
2019-3-7


移动打卡

打卡，或者打完卡
只要随身携带手机
穿着信息外衣的监工
就会定位你，跟踪你
时刻掌握你的实时动态
知道你在或不在工作岗位
知道你什么时候吃饭
什么时候下班
什么时候上过厕所
出差在外，知道你
在既定路线上，还是偏离了路线
知道你住的什么酒店
见过什么人
这跟监控放归野外的动物
没什么区别
2019-3-14


扶不起身体里跪着的人

有人没法子了
跪下来
有人无奈
跪下来
有人被迫
跪下来
“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
有人说完
跪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
有人在水泥地上
跪下来
有人在搓衣板上
跪下来
有人在琴弦上
跪下来
有人假装
跪下来
有人看别人跪下去
跟着跪下来
跪下来的理由很多
跪下来的人啊
越来越多
扶得起一个
扶不起这么多
跪下来的人
扶得起一个跪着的身体
扶不起身体里
跪着的人
2019-3-14


拍瓜

瓜长在地里供人杀
瓜长在肩上
用来拍
有的瓜拍的多了
油光锃亮
拍一拍
一个想法
拍一拍
一个决策
拍一拍
一道公文
好像瓜天生用来拍的
以为
拍一拍
瓜就熟了
2019-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