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兵专栏 ⊙ 什么能让风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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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念与追忆(待续)

◎吴兵



父亲
父亲年少时读过私塾,老师是一位晚清秀才,老者。父亲一生无论记事还是写信,书写大都用毛笔,字写得好看极了。沉静、安稳,他书写时的姿态哪是一个帅字能够形容。我觉得只有那种书写,才能与“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相配。父亲晚年,与之聊天由一个话题他大段背诵出了《孟子》中的篇章。我暗自吃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背古文。
唉,我对父亲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离去已经很多年了。



儿子九个月了,我给他取了一个成人的名字,只因为出生证明要用,所以童年也就被“正式”为成年了。通常都叫他小名“多多”,或者“宽宽”,我们高兴地叫着,可他并无多大反应。他实在是太小了,听不懂话的意思。别人问起孩子的名字,意在看看父母对孩子寄寓着什么,我就说:“快乐,并有宽阔的未来。”
儿子出生是剖腹产。当接过助产护士推出的小车,我惊奇地凝视着这个刚来到世上的小生命。他皮肤红润,安静地躺着,但却微皱着眉头。是对离开母体的不满,还是这世上太喧嚣?他闭着眼,皱着眉,似乎刚出生就有了心事。一位护士往孩子的小胖腿上打了一针,是抗生素,预防感染的。尖厉的哭声顿时响满了整个房间。那放声的哭,是对来到世上所有不满的发泻?是的,孩子,我理解你。过了一会,待到安静下来,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但孩子的眉头还是微皱着……
母亲的奶水很好,孩子闭着眼睛,全身蠕动着,贪婪地吸吮着。母亲产后几天就开始下床走动。生育了孩子,母亲便成了最有力量的人。
天还是热,把包裹在孩子身上的东西全解开了。我想所有动物降生后都是没有包裹的,正所谓自由生长。第三天,平躺着的孩子,小便越过小车栏杆,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地上。我感到惊奇。躺下,让孩子趴在我胸前,随着呼吸起伏,端详着随之起伏的孩子,他多像湖面上的一叶小舟啊。
住院七天回家,有了外公外婆的帮助照料,并不显得“手忙脚乱”。忽有几日,一直能吃能睡的儿子烦躁不安,动辄哭闹,一时束手无策。给他喝水方又复原。原以为母乳含水量大,用不着专门喂水,看来随着孩子长大,是要补充水的。长到五个月,有一天打了预防针,晚上即高烧,未用药,一天就好了。过去结实的身体,自此变得有些松弛了。
除了睡觉,孩子大多是被抱着的。在大人的怀抱里,他一天天长大。在大人的怀抱里,他很少哭闹。从小他就知道,亲人有多亲,怀抱有多么温暖。将来,相信他也会有这样的怀抱。这是我们所期望的。
儿子有明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周围充满了好奇。给他唱歌催眠,他也哼哼几声,像是回应着你。七个多月就已经能在床上来回翻身了,边翻身还边大笑,对自己取得的“成功”欣喜不已。有时连翻几个身,随后,用双臂把上身撑得高高的,昂着头,从胸部发出很厚重的声音,颇有虎啸山林之势。
健康,快乐,成长着的儿子!
2007.6.11写。

隐瞒者
有些事,仔细想起来叫人害怕。这种害怕很钝,并不像让人尖叫的害怕那么锐利。这种很钝的害怕,是叫人往深里想而产生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燕子。那时城市没有这么多的高楼,燕子的窝趴在廊檐的角上。翻飞起伏,燕子永远是青春的年龄,谁见过她缓慢衰老的身影?    
没有很多高楼的城市,因燕子翻飞其间而显得生机勃勃。她陪伴着我们的春天,和我们一同呼吸,自由地往来。
我实在不知道燕子是何时在这座城市消失的。当我牵着可以走路了的孩子,寻找应该属于孩子的欢乐时,我发现当年属于我童年的东西在我孩子这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意的发现,我无言以对。孩子不知道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不必向其解释,但我却是个隐瞒者。在我生存的过程中,我丢失了自然的信物,尽管我不负什么责任。
穿行在这座城市中,我常常思考,这座城市将给我怎样的答案?
我是一个隐瞒者,一个并不知道答案的隐瞒者。


走空街
北方城市,大约要到晚上10时许吧,夏季或许还要晚一些,街道上才空荡荡地没了行人。这时上街漫步,人影繁多的遮蔽没有了,许多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忽然会变得陌生起来——那墙皮掉了一块,怎么没人修补?那一排树中有两棵特别高大,是不是与其他的一起栽种的?
整天经过,匆匆忙忙地过来过去,街道只是像工具一样被使用了一下。这“工具”是公共的,喧闹中要想仔细地打量它、琢磨它,难以做到。
夜深人静,路灯洒下清冷的光。进入梦乡或即将进入梦乡的人们,恐怕已把走过的街道遗忘了。其实这正是一个机会,一个冷静地面对对自己、冷静地面对周围所熟悉的事物的机会。上街走走,心由焦躁而沉静,漫无目的成为一种享受。
在空空的街上走,毫无制约,这时的时间是自己的。像从容地读书一样,没人打扰,从容地在星空下读自己生活经历的来往。这种自由的走动很容易把人僵化的感情恢复过来。
受生命的限制,一个人的足迹迟早会消失。由此想来,那掉下的墙皮真该早一天补上。我们盼望着自身趋于完美,如果人自身的缺憾不可避免,那么人为的缺憾就尽量地避免吧。
与其他消遣相比,走空街有另一番滋味。可能也有人会认为,这太无聊了。

读帖
读帖得其神,临帖得其形。读帖为上,临帖为下。神即一种人文精神,一种情怀。
神形兼备为上品。
楷书好临,草书难临。楷书重形,草书重神。摹形易,神为各人所独有,故不可摹。 
在精神气象上,米芾与苏轼、黄庭坚,无异。同一时代之标杆,亦为后世之标杆。
有些帖,一生也读不够。不在同世,憾也;心驰神往,幸也。
书法事小,美善事大。何以区区书法衡量先贤? 惭也,愧也。


三种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种境界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志向远大;第二种境界是把实现远大志向付诸行动,矢志不渝;第三种境界是看似偶然,实则是功到自然成,终有所获。三种境界是互相关联的,递进的,是三种活生生的人生图景。
把晏殊、柳永、辛弃疾三首诗中的三个句子抽出来构成三种境界,王国维的这个创造,是把书读活了的典范,是把书融汇消化在了自己的生命里的典范。不死读书、读死书,王国维会读。

文人笔墨
字写得活,画画得活,作品便有了生机。活中若蕴沉静之气,实不易。
翁同龢言:“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荀子言:“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 汉初刘安的“非宁静无以致远”,广为人知。
浩然之气中,必有沉静之气。即便是颜真卿的《祭侄稿》,我也能从其笔画中看到坚忍与沉静。
其根本,是文化之品质。字为外化之形。文在先,笔墨具呈现之功,故曰文人笔墨。


画竹
喜欢画竹。无师传授。
院中有竹,我常察看,也算胸中有之。
摇曳而不轻佻,劲拔而不豪强,长青不避枯衰,远僻依然故我,四季皆轩昂。
竹乃真君子。
苏轼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知其意。

服务
凡有国家,必有政府,古今中外皆然。服务政府者,杂役者居多。孔子是怀有社会理想的文化与思想的巨人,说他是为统治者服务的,没错。只是像孔子这样真的能为统治者服务的精英,是少了,而不是多了。

青与蓝
青颜色是从蓼蓝这种植物中获得的,其颜色比蓼蓝更深。荀子在《劝学》一文中用此做了一个比喻: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其表达了鼓励后者超过前者的良好愿望。
文化是需要积累的,而这积累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的。不然何来的牛角挂书、穿壁引光、程门立雪?何来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何来的少年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何来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在文化领域,“胜于蓝”绝非易事,更不可能一蹴而就。苏轼言: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博观与厚积最为紧要。鲤鱼跳龙门并不是轻而易举一朝一夕就能跳过去的。自勉。

羊肉汤
滕州城乡遍布羊肉汤馆。男女老幼都喜欢喝羊肉汤,由来已久。滕州人若说请你喝羊肉汤,可能并不仅是一碗羊肉汤这么简单。滕州人说请人吃饭,都说成是请人喝羊肉汤。当然,许多时候也是一种客气,见面打招呼也说请你喝羊肉汤。羊肉汤在滕州人生活中,是美味,是情分。
战国时期, 孟尝君曾在薛地(滕州)执政。孟尝君在那里养士三千。想想如果三千高人名士聚在一起喝羊肉汤,齐齐端碗仰面,那壮观场面、那人生快意,确值得一赞。

本真
《世说新语》有这样一则故事。
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是有名的狂士。一次他坐船出行,船将靠岸时,一辆马车正从岸上经过。王徽之听船上人说,坐在马车中的那人是桓子野(桓伊,字子野)。桓子野不仅是显贵,且善吹笛,号称“江左第一”,有“笛圣”之称,著名琴曲《梅花三弄》是根据他的笛谱改编的。王徽之与桓子野素不相识,王徽之派人上岸去对桓子野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子野听说是王徽之想听他吹笛,便下车吹了一曲《梅花三弄》。吹奏完毕,两人没说一句话便各自离去。
桓子野既是高官,又是大艺术家,但王徽之既无恭维,也无献媚。王徽之虽有名声,但只是一个普通官吏,桓子野也不以身份高低看待王徽之。两位都以艺术的心态互相欣赏,淡然从容,朴素相待。书读到这,怎能不思慕前贤?怎能不长叹一声?

怀才之遇
一般来说,才低之群妒才高之人。才高之群容才低之人。才贵在自遇,而非视他人之眼色。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皆先怀才自遇,又为后世所遇。孔子、孟子、庄子、司马迁、蔡文姬、嵇康、孟浩然、李清照、辛弃疾、倪瓒、黄宗羲、顾炎武,等等,又何尝不是怀才自遇?以地位之高低及关系之远近视才之多寡,乃世俗之见。

八股文
曾在一篇回忆任继愈先生(1916-2009)的文章中读到这样一件事。任先生有位研究生是研究八股文的。要写论文了,任先生问这位学生,你试着写过一篇八股文没有?学生回答没有。
叹服任先生治学严谨。任先生这一问问得太好了。八股文不仅是一种文体的总结,也是一种思想的总结。真正有才华和学识的人,什么样的文体都束缚不了他。能把八股文写好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不信试试?
有幸见过任继愈先生一面,在他家里。

师者
我第一次听到唐诗吟诵,就是听冯中一先生1923-1994吟诵的。济南,1994年中秋诗会,冯中一先生问我: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回答:快十年了。没想到这一见没过几个月他就逝去了。作为一个热爱诗的小青年,我第一次见他,是到他家拜访他,冯先生那倾听的姿态和平和的微笑历历在目。一位学养深厚的忠厚长者,让人难忘!

为什么不为什么

有一次走在路上,前面有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男孩,看样子他们是父子。走近他们时,不经意间听到这样一段对话,但对话显然已经进入了尾声。
儿子:“为什么?”
父亲:“不为什么。”
儿子:“为什么不为什么?”
父亲不答,默默走路。
父亲的漠然与儿子的急切,使我对“为什么不为什么”的追问一下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不由自主地把“为什么不为什么”念叨了好几遍。先想它的语法关系,又想它的生活含义,我琢磨越越觉得刚才的笑真是不该。
一位亲历者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20世纪50年代打右派,某单位分到一个右派指标。大家开会讨论,都不说话。时间一长,有一人实在坐不住了,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后,结果右派的帽子落在了他的头上。
如果问:“为什么他是右派?”回答就是“不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此刻,此问多么必须,事关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字字铿锵,绝不是可有可无。
“为什么不为什么?”这儿戏般的诘问,它所包含的内容是那样沉重。
生活中的事情,如果都经得起这样的诘问,而且诘问至此又都能得到圆满的回答,那么我们的生活想必是轻松和公正的。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必须要像那个发问的孩子一样——纯正而执著!

名字

我降生的那天夜里,下小雨。母亲原给我取名吴霖,但被抗战就投笔从戎的父亲,改为了吴兵。
两个名字我都喜欢。
上世纪90年代初,以某某诗人为例,有个诗友给我说:以你的诗,用笔名名气会比现在大。我没有说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也一样。我爱父亲,爱他给我起了个守护和平的名字。

史树青先生
曾为史树青先生1922-2007)编书,交往益多。史先生喜欢杜甫的诗,赞其为爱国诗人。像史先生这样年龄的人,经历过战乱,爱国这两个字对其有特别的意义。有一次史先生即兴一气背诵了杜甫的《秋兴八首》。我被史先生的热情所感染。我说:我曾在天水杜甫诗碑上读到过印象很深的一句诗,是安史之乱后杜甫写他到天水如何饥饿度日的。我随后念出了这句诗:囊中恐羞涩,留得一钱看(kàn)。史先生纠正道:这个看字在这里不应念看(kàn),而应念看(kān),看守、看住的意思。

伊犁
从乌鲁木齐向西,天山在左边相伴而行。高速公路正在建设中,满目戈壁滩,我们在老路上颠簸着。
说来也怪,一进伊犁绿就不再是稀有之色。草原横在地平线上,山峦也是绿的,天山敞开绿色的胸怀,露出了她温柔的一面。
雪岭云杉,生长在海拔
1800-2600米的天山雪线附近,为伊犁地区独有。我是在临近赛里木湖时看到这种大片的树木的,开始我以为是一种松树,一问才知是叫雪岭云杉。很好的名字,挺拔的身姿,羊群和马匹与这些树木十分和谐地融汇在了一起。赛里木湖,湛蓝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她在蓝天的映衬下而蓝,还是因为在她的注视下天空从而也变蓝了。
晚上
10点多钟,天光渐暗。伊犁与山东估计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差。我们住在湖边的毡房里。下雨了,湖水与天空在雨中连成一片,灰蓝色,一种冷抒情的色调,仿佛让人回忆什么,但又让人什么都不愿去想。喝酒,浓烈的伊犁老窖;手抓羊肉、熏马肉,吃得满嘴喷香。电视里播放的是新疆歌舞,《我们新疆好地方》、《掀起你的盖头来》、《达坂城的姑娘》……过去听这些歌,从未像今天这么陶醉。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荒滩变良田……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到伊犁不知新疆之美。第二天醒来,不自觉地突然又想到了这句话。是啊,来伊犁途中,戈壁荒滩,有时车走一两个小时都不见个人影,更别说村庄了。只有红柳带给我们生命的信息。那时我就感叹了一句:“中国真大啊!”在赛里木湖畔,面对青青的山峦、蓝蓝的湖水、自在的牧人,我们由衷地说了一句:“伊犁真美啊!”
离开了赛里木湖,就进入了果子沟。人们的眼睛紧盯着窗外,车内时不时有人发出赞叹声。果子沟全长
35公里,是进入伊犁河谷的咽喉要道,以险峻著称。只见塔勒奇河从谷中奔流而出,野苹果、野杏树遍布山坡。路随山转,常有瀑布凌空而下。一百多年前,林则徐因禁烟被流放到伊犁,路过果子沟时,称其为“天然画景”。 同行者中常有人要求停车拍照,当地人说:“后面的美景还多着呢。”行程还长,不来伊犁不知新疆之美,我信。


夏塔古道
看那戈壁荒漠,就知道新疆是个缺雨水的地方,然而7月的伊犁,我们到的这十几天里,却是三天两头下雨。在赛里木湖、霍尔果斯口岸、特克斯县城,都遇到了雨,那雨大而急,带着一种高原的痛快。有30年了吧,我又见到了彩虹,雨后的彩虹,一弯重回童年的欣喜。
从昭苏县城出发时是8点多,走夏塔古道,全是山路,所以要坐越野车。天气很好,一片的蓝。
一进草原我就失去了方向。在城市中,只要有太阳我就能辨别出东南西北,楼房的朝向提供了确定的方向感。而在草原,即便艳阳高照,我也不敢确定道路的方向。辽阔的草原,任凭驰骋,我也确实不愿去想什么方向,而更愿意去想远方——更远的远方。
夏塔草原一望无际,历史上这里是乌孙国的领地。哈萨克人逐水草而居,信马由缰。主产于昭苏的伊犁马,是当年乌孙昆莫猎骄靡与汉室联姻时进贡的“乌孙马”的始祖,曾被汉武帝赐名“天马”。昭苏是“天马之乡”。
路过一片草场,草明显比其他地方茂盛,长得很高,到处开着黄红蓝紫各色的花。车上当地的司机告诉我们,这里是冬牧场,都不来放牧,等到7月底才来收割牧草,留待冬天用。
途中去看了一家牧民的鹿苑。鹿苑在半山腰上,养的是马鹿。这些马鹿已被驯化,我们来时他们正在山坡上吃草,三三两两的,十分悠闲。成年的马鹿并不理会我们的到来,仍旧悠闲地埋头吃草,而小马鹿却停住脚步,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陌生的来访者。我停住脚步,相隔20多米,也凝视着小马鹿。那是一双多么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眼睛啊!那一双眼睛纯粹得如同这里的蓝天和草原。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我原本也应该拥有这样的眼睛。我微笑着走近时,小马鹿转身跑开了,还不时转回头来看看我。我依然笑着,一切都是寂静的,有风,但没有声音。
从鹿苑出来,车就一直向南开了。因为向着太阳、向着天山而去,所以这回我是辩明了方向了的。沿着夏塔河谷南行,山路崎岖,有的路段很险。给我们开车的是一位有近30年驾龄的老司机,尽管几次车陷泥中,但他还是能左突右冲地把车开出来。丝绸之路在新疆有南北中三条线路,而夏塔古道正是在丝绸之路的中线上。有一个说法,唐僧取经走的就是这条路。
接近夏塔峡口处,有一座温泉,还有一家牧民。我们过了温泉,在峡口附近停了车。遥望洁白的莲花冰峰(天山主峰就在它的东侧),置身在丰茂的绿色之中,真是心醉神迷。夏塔河在身边奔流而去,因为流经石灰质岩石,河水是乳白色的。我俯身痛饮了几口,想这天山的雪水定能将我的脏腑洗个干净。没想这水是如此的甘冽,胜过任何一种矿泉水。
过了莲花冰峰就会到木扎尔特冰达坂,之后是一座宽700米,长4000米的冰川。翻过冰川即进入了南疆的阿克苏地区。新疆的南疆和北疆是以天山划界的。夏塔古道既是连接北疆和南疆的要道,又是连接乌孙文化和龟兹文化的纽带。在天山以北的夏塔古道上,我以游牧的心情、以哈萨克的心情放任着自己的步子。我走在一条历史之路上,而周围的绿色、身边的河水和远处的冰峰,却那么容易让我将历史忽略——只记住了草原,记住了夏塔古道。
2003.8.16


情人眼

年岁渐长,世事见惯,究竟什么还能让你心动?青年男女,相悦情迷,那是另一种情境。即便是男女之爱,古今中外故事多多,看似复杂,但到最后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因为情至真,那情一定是单纯的、简单的,如果云遮雾罩,恐怕其中就大有疑问了。
王鼎钧先生是到了“心情微近中年”的时候,才开始写抒情散文的,后来结了一本集子叫《情人眼》。岁来岁往,王鼎钧一直在酿情感的酒。除了用情人的眼看他所爱的人,他更是把生活中那些常态的人物和事物,纳入了“情人”的范畴。我们在他所抒之情里,仿佛看到了他怜惜、悲切、自省的目光。
在一个人的情感世界里,最容易感受人性的深度,但它并不像用一张试纸一下就可以测量得出来,而是在一些看似琐屑的事情的累积中,让人来慢慢品味。
台风中闯入室内的鸟儿,高速公路上突遭厄运的小狗,停车场的大树被熟视无睹地砍伐……王鼎钧所记之事所抒之情,由个人波及人类,也由人性扩展及人类性,使我们反思与这个世界“理所应当”的生存关系的同时,审视我们内心所受到的伤害,以及所受伤害的原因。
如果没有理性,所用之情必然是盲目的。理性使王鼎钧变得睿智,也使他的感性变得令人信服,使他这个人变得鲜活。眼中流露的情,发乎于心,要有“情人”的眼,首先要有“情人”的心——忧患与悲悯的人文情怀。对待草木山水,王鼎钧是这样的;对待他周围的人,比如常年给他理发的理发师、寡居的女邻居等,也是这样的。体验了或多或少的酸楚,面对处于尴尬和无奈境地的人,王鼎钧的理解、同情及忧虑,显得那么温情和善意,以至我想,在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中,多一些王鼎钧们,我们当会活得轻松一些和从容一些。
王鼎钧先生说:“有了情人眼,你就不想有法官的眼、史家的眼、间谍的眼了!”此言信然。王鼎钧是有一颗真正的诗心的——敏锐、温存、正直,无夺争因而也无芥蒂。
读《情人眼》,总觉得唤醒了某一幅沉睡已久的图画。是什么呢?想来,是秋日高远的蓝天上南去的雁阵。雁已去,而清朗、悠远的鸣啼却留在了仰望者的记忆中。王鼎钧先生所抒之情,恰似长空雁鸣的余音,袅袅不绝……
2005年6月写。

胡麻饭
有一年在成都访流沙河先生。他不在家,其夫人说,一会儿就回来了。
果然,不长时间流沙河就端着一盆芝麻酱上楼入室。虽已年迈,但他神清气爽,健步轻盈。
落座闲聊,流沙河说古籍中载有胡麻饭,利于养生。经他研究,胡麻饭就是芝麻酱与蜂蜜做成的一种饭食。好处是通便,有利代谢。
流沙河说他常吃的饭就是麻汁面。看他这么好的精神和硬朗的身体,知言之不虚。


慈与孝
慈,爱也。(《说文》) 慈,就是慈爱。
孝,善事父母者。(《说文》)孝就是尽心奉养和服从父母。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小雅·蓼莪》一诗充分表达了儿女对父母慈爱的追念,其中有这样一些诗句: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怜父母,养育子女多么辛苦!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可怜父母,抚养子女多么劳累!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没有了父亲依靠谁?没有了母亲依赖谁?
蓼与莪,都是水边生长的草本植物,《蓼莪》一诗借此比喻父母。有多少辛劳,就有多少慈爱,此诗表达了悼念父母恩德,以及失去父母的孤苦和未能终养父母的遗憾。此诗向被后人看重,以至以"蓼莪"代指对亡亲的悼念。
唐代孟郊的《游子吟》是广为人知的抒写母爱的佳作:“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分别在即,母怜子异乡之苦,子惜母故乡之爱。饱尝世态炎凉的孟郊,尤难忘这母亲的慈爱。常情常景,却让人常记常忆,乃情深所致。苏轼言孟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古人谓孟郊为苦吟诗人,他之所以能以自然平实之句写出好诗,实乃慈爱的针线缝补了他苦难的衣衫。
《孝经》中说:“夫孝,德之本也。”一个人的道德,如果没有孝,这道德也就成了无本之木。
《左传》中说:“孝,礼之始也。”一个人人生的文明之旅,是从敬奉和服从父母开始的。
《论语》中,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孔子对孝的解释是:父母在世时,要依礼来侍奉他们,不违背他们的意愿,并按照其意愿行事;当他们去世之后,要依礼来安葬及祭祀他们。
在古代的二十四孝中,有些故事十分离奇,仿佛神话,但闵子骞芦衣顺母的故事却十分符合生活逻辑,毫不怪诞。闵子骞生母早逝,父亲娶了后妻,又生了两个儿子。继母经常虐待闵子骞。冬天,两个弟弟穿着用棉花做的冬衣,而他穿的“棉衣”却是用芦花做的。一天,父亲出门,闵子骞牵车时因寒冷打颤,将绳子掉落地上,遭到父亲的斥责和鞭打,芦花随着打破的衣缝飞了出来,父亲方知闵子骞受到虐待。父亲返回家,要休逐后妻。闵子骞跪求父亲饶恕继母,说:“留下母亲只是我一个人受冻,休了母亲三个孩子都要挨冻。”父亲被闵子骞的深明大义而感动,就依了他。继母听说后,悔恨知错,从此对待闵子骞如亲子。这个故事生动感人,闵子骞忠恕待人,用孝心感动了后母,使之良心自我发现,赢得了慈爱。难怪连孔子都赞赏道:“孝哉,闵子骞!”(《论语·先进》)
闵子骞,济南人。今济南有闵子骞路。
南北朝的文学家、教育家颜之推说:“父不慈则子不孝。”通过闵子骞的故事,我们反过来可以说:“有慈必有孝,孝能激发慈。”
孝不仅是家庭伦理,也是社会道德。《论语》中,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春秋时期社会战乱动荡,孔子从孝悌出发倡导做仁者,以期社会安定。
慈与孝是相互连接的,不可分割。谈到孝,我们不能忽视慈对孝的滋养;说到慈,我们也不能忘记孝对慈的继承。从这个意义上说,慈与孝是平等的,父母与子女的感情是平等的。子女幼小时,是生命的弱者,更需要父母慈爱的呵护,从这一方面说,父母的慈爱并不比子女的孝顺分量轻。
慈与孝,是人性之基本,如一只手的两面不可分离。“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这是《孟子》里的话,是说对长辈尽孝的人,对子孙也是慈爱的。人性的光辉永在,并且永远不会暗淡。孝让一个人的内心充满爱意,由己及他,爱的能量的延展,使得社会生活和谐而温暖。
农耕社会,在宗法制中,孝显得尤为重要。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告别了男耕女织聚族而居的农耕文明,而进入到了以机械化大生产占主导地位的工业文明时代。工业文明,教育普及、医疗发达,人们的生活和工作空间日益广阔,民主法制日渐成熟。
工业社会经济日趋全球一体化,工作岗位的变化,家庭人员的分散、流动已是常态。如果子女与父母不在一地居住,如何尽孝?如果父母年迈久病卧床而子女也已年老,或独生子女面对若干老人,照顾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该怎么办?这些都是现代社会的实际情况,这些都是今天我们在谈论孝时所面对的问题。
当今社会保障制度和社会养老服务体系的建立和不断完善,适应了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需要,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由此,慈爱与孝敬,也由家庭和族群的范围上升到了社会相关机制建立的层面。除了传统文化中包含的内容,今天对孝的理解,理应还包含有社会保障制度和社会养老服务体系的新内容,这是不能被忽视的。孝只有融合了现代意识和现代机制,才更具有现实意义。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果通过相应的社会机制能做到老子所言,从而化解一些家庭的窘迫和矛盾,人生一定是幸福畅快的,社会一定是和谐友好的。


小友
我曾请杨苡先生在她的译著上为我签名留念,她起头写的是吴兵小友。她问我:“你知道为什么称小友吗?”我说:“为什么?”她说:“当年我请冰心在书上签名留念,她称呼我就是小友。”
                  
耿昇先生
我与耿昇先生相识于1999年,我是到北京市石景山区永乐东小区他的家里拜访他的。房间不大,书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他的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字典。耿先生朴素又平易,说话带着河北乡音。通过与他交谈,我增长了不少有关中外文化交流的知识,并对这方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与耿先生商定,把他翻译的《丝绸之路》重新修订再次出版。这是法国汉学家布尔努瓦的著作,学术性和可读性都很高。后来他又提出多种他可以翻译的外国书籍,让我选择出版。这样我就有了把中外关系交流这方面内容的书,做一个连续出版的想法。这就是“西方发现中国丛书”的由来。
我与耿昇先生相见,大都是在他的家里。有一次见耿先生,他对我说:"布尔努瓦去世了。”说完他陷入了沉默,显然是陷入到了回忆与怀念中。有一次见耿先生,他说每年法国研究机构都提供经费邀请他去做研究工作。"我哪有空啊。"他无奈地说。他的书桌上堆满了译稿。
多次在耿昇先生那里,到了吃饭时间了,我想我们两人简单吃点就挺好。他去打电话了,我以为是有什么事,原来他是把夫人万明老师叫来了,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万明老师来,那路可是不近啊。耿先生对学术对朋友,是一样的热心肠。唉!
有一次见耿昇先生,我说起“西方发现中国丛书”继续往下出书的事。我们商定他翻译传教士殷弘绪把制瓷技艺传往西方的一本书。后来电话里我多次询问译事,他依然是那么客气,只是说眼下实在是太忙了。此书未能出版,只能说是遗憾了。
有一次见耿昇先生,他说他心脏不舒服。我说你是不是太累了?他似乎看到我有些焦虑,又说吃了药了,神情变得放松,好像一吃药病就好了。之后,我不经意间会想起,耿先生的心脏怎样了?
耿昇先生在国外图书馆,自费复印了不少他认为重要的书籍带回国内,以备翻译。他的书架上这样的复印本颇多。他曾给我说过一本伯希和点校过的《马可.波罗游记》,说这个点校本纠正了过去版本中的许多错误。我说你快把它翻译出来吧。他若有所思,没说话。大概这需要大的时间和精力,他一时可能还来不及。
我与耿昇先生一起游走过曲阜的孔府孔庙孔林,还与他及其他学者一起去过甘南的拉不楞寺以及后来经沙漠公路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做考察……
200110月至20038月,山东画报出版社“西方发现中国丛书”共编辑出版了耿昇先生的四种译著,分别是《丝绸之路》《发现中国》《清宫洋画家》《西来的喇嘛》。我是这四种书出版的责任编辑。
他太累了,长年伏案翻译不辍,耿昇先生的学术贡献毋庸置疑。耿昇先生辞世一年了,是良师、是益友、是兄长,这就是耿昇先生。
2019.4.11写。

包容与坚守
2017年6月的一天,在广州番禺见到了二十年未见的锵哥(陈永锵喜欢友人这样称呼他)。
锵哥是大画家,也是诗人。性情真切一如从前,他侃侃而谈,说人一要包容,一要坚守。
过后我想:坚守之人必有立场,有立场必有选择,所以,坚守之人的包容一定是有选择的包容。
锵哥之意应与我同。

读书
昔年,读康德《判断力批判》,兴致甚高。现回想起来,只记其筋骨大概,而具体论说,已茫茫然。此亦读书之伤。
想想,能记个大概,也不错。
如有几本书,读后终生不忘,就很好了。许多书是另一些书的铺垫,而有些书是供人闲聊的,更多的书,泥沙一般沉没如泥沙。

诗话
民国以来,许多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写的诗都十分平易亲切,像是普通人写的。现今有些诗写的,跟个大学者似的。大词闪烁,空泛其身。总想把诗写成金句警句,离诗就远了。把诗当作一位挚友,说说心里话不行吗?前人智者,林林总总,已把对社会的认识和生命的感悟等写得精彩纷呈了。我等自甘做个“庸人”,写点实在的、写点真正触动了内心的,不行吗?

照片
我曾编诗选,其中有祝凤鸣的诗。每位诗人都用了一张比较生活化的照片,占一个页码。凤鸣曾问我,为什么要用照片呢?他的意思可能是就读诗人的诗好了。现在看来,我在诗选中用诗人照片,而且大用,是对的。不仅让读者在诗中认识那些优秀的诗人,而且还要看到他们的相貌,以及将来用做对他们的怀念。凤鸣已去,痛兮。

俱往矣
《元史》中有《耶律楚材传附耶律铸传》。耶律楚材的次子耶律铸,不仅政声远闻,而且名震文坛,各种记载不绝于书。铸母为耶律楚材继配苏氏,系苏东坡四世孙威州刺史公弼之女,随楚材常驻漠北和林。
历史的大变局与历史人物的各种遭遇是分不开的,谁能想到耶律楚材的家族竟与苏东坡的家族还有瓜葛?
经意或不经意间,都过去了。
什么不是俱往矣?

俱往矣——扬柳春风最好。

敬畏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和事情令人敬畏。
当然,敬畏与敬畏也不一样。比如权力,人们对其敬畏有时是主动的,有时是出于无奈被迫的。迫于身外的压力与内心的主动对敬畏来说,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比如爱情,源于生命本身,它使生命的波澜激荡不息。由于文化的差异,虽然每个人的爱情观不同,但不管怎么说,对真正爱情的敬畏肯定不是权力等所能比及的。
敬畏在身,并懂得为何敬畏,是为高格。人总要清醒的活着。
敬畏音乐不可思议的美妙,敬畏诗歌攥住情感的力量,敬畏柳枝三月间一夜而绿,敬畏鸡雏细小的啼叫……只要想,有所敬畏并不难。
当孩子不断长高,当想要读的书还未来得及读而蒙上了灰尘,我们最敬畏的就是时间了。唯有对时间的敬畏,使身外的压力与内心的主动彻底合而为一,且敬畏一次分量就加重一次,没有例外。
我知道,最终我知道,不能敬畏之时,那一定是丢失了生命的美风景而又丧失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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