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人事日相催(诗十首) ◎湖北青蛙
晚晴
梦到水是蓝的。梦到一个句子:
五十个人和燕子。
梦到艰辛地沿着河道返回家乡,经过漫长的跋涉河道变成
蓝幽幽的铁轨。
五十二岁了,满头雪白。站在树林前对自己表白:
我孤独的旧爱,我已从遥远的地方回来。
白云成群
一整个下午坐在窗前,无来由地
为成群的白云
感到喜悦。
这一带住着这个国家的穷人
这一带还有
种植庄稼的田野
多么需要仰仗白云,才存在着一个悠闲的世界。
枇杷小镇
自昨夜起,风凉了。
秋虫在近处
也在远处哀泣。
月光陡峭,而大陆平缓。
我感到我穿过了危险的生活,大部分文字生涯
已悄然度过。
我没有与谁相遇,除了天有暇年去看故人的故居
死者的坟墓,在方泾桥上站立。
顽固的脑袋交给谁欣赏
只有一支遥远的叛军需要它,将它埋入
树林。
从窗口望出去,枇杷小镇
迎来了秋天的树枝
已然垂悬,茂密的,孤独的
果实。
永定河桥上的告别
暴雨新来,正好落在桥头
两个告别的人之间,因而一方得到一把可以存放
久远的雨伞(当然这属臆想和妄念);
或者一段亲密关系
终结于人生的骚年——而那一头
或这一头爱的源流到了弥留之际
还在继续;或者他再无望等到她的到来
只把要说的话永远地放在肚里——我父亲的骨灰
被我抱在怀里冷却;或者一名年轻的妇女
仍然给她不爱的丈夫带来他爱吃的甘蔗,他们
临别之时,在一起翻看相册——发现他们站在
死人们中间,他年轻,英俊,她温顺,无言,跟他
第一次回家——两个人的衣服洗在一起
挂在晾衣绳上,多么甜蜜,仿佛会永远这般
获得心灵的安宁——啊,暴雨新来
在告别的时刻,像做最后的善行。
怎样的感觉
现在,落日即将来临
但还摇晃在三四点方向。
整座城市的高楼已显得匆忙
被贴在路牌上。
不如人意的人此时仍思考着不朽,尽管悲伤
又来瓦解它。
他不信世界是由种种肉体构成的
它们也不是永恒的光源。
处于同一宇宙中,远处的石头
在退热。
走在前头的龚一,大同世界诗人一般笑着
减轻了愤怒。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形象
那天,我第一次去到一座旧城
市府新楼有着初夏的宁静。
蓬勃的合欢树占据了整整两条街道。树下
清洁工收走如画的落英。
我身体里,驻有古典诗人的全部狂热
和狂热的痛苦
然而看起来从容又平静,就像去看望旧友
在平原上生儿育女。
大片大片美丽的麦田,在火车面前被割倒
我正是以血肉之躯,哀悼着
离开人间胜境。
哭腔
突然想起江汉平原曾有一种令人
荡气回肠的哭腔。
离世的人被放在门板上,哭丧的人远远而来
也许是出嫁的女儿,或者是年迈的
姑妹,跄地而诉
抚柩而哭,直至坟墓。
有时听得入神,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音乐
和人类情感的光辉神殿。
现在,这种情景很难再现,很少有人会拖着
宛转的长腔,对亡人诉说遭遇。
人们大约已肉身倦怠,审美疲劳,情感深度也不配
这种动荡肺腑的技艺。
昨夜,我看到一两处祭奠逝者的鬼火
火舌翻滚,没有一丁点声音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与离去的人各种联系。
在楼上看见一人独坐河边
住宅旁,一家人正掀翻自己的屋顶
锤砸门窗,看样子他们
要重建自己的家庭。看他们种的海棠
腊梅都未著花,月季
还像往常那样摇晃,不像玫瑰那样
曾诉衷肠。
就是说,某种形式的坍塌正在发生无可慰藉
没有尺寸的灵魂。
——孤独很快就出现在家中。当然,孤独
也有孤独的骄傲,与虚荣。
傀儡湖之行
昨天,去鹿城买一个小小的房产
交钱后,开车走上大道看到草木蓊葱其间矗立无数的高楼
湖边,小路尽头,隐藏着富豪的别墅。
我安静下来了,仿佛真的可以安静下来了。在老婆的
车上打盹,梦中有客来访,似乎是阮籍
又似乎是庾信——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
远方堆着众多乌云,斜阳跟着步辇。
醒来已到楚申君地界,落日无声,重新把我交给了
伟大的城市。
思念
君居东浙我江西,镜里新添几缕丝。
——杨万里《寄陆务观》
我的朋友啊,现在已是江西的秋天
江西落着可以落的叶子。
鲸海和凤池里,前辈诗人的如擘巨笔
无声地游过。
明月在天空中飘荡,大约也看得你我
在写着分隔千里的诗句。
可是我的朋友,我们再无可能
彼此看见。
天堂寨
骄傲的群山,抗日队伍曾在那儿打游击
大批理想青年死去,变成数字。
如今,他们在那里挖掘山石,轰炸山头
空气中飘着烤石头的气味。
走出山区的乡民,再无幼年时石灰标语
革命口号可记。他们在房子里赤裸行走
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房子。
他们成天接触石灰,水泥,小个子石头
但谁也无法说清它们曾组成怎样的山峰
与石壁。这世界经历最杰出
最无情的改变,在建最好的天堂寨
——那逝者的故里,英雄化成灰的省份。
蔷薇传播的部分日历片断
日本人进入上海,又一年春天
夏天在蔷薇花上到来。
慢慢的,小巷分散聚集的人群
印象派改变港口的位置
买办啊买办正常更换几家外国公司。
哦,姑娘爱蔷薇和玫瑰,玫瑰和月季
它们没有国别。
而爱带着尖刺,种在京都,芝加哥
巴黎,威尼斯和火坑。
当你背负行囊站在街头,调转身
小雨仿佛年轻时细碎的脚步声,渐密踏来
那无以复加的感觉,像蔷薇插入花瓶
像经历痛和血,重建过去的花瓣
和绿叶。
在小酒馆
那日,我从苏北回来。那日是2016年
8月的最后一天。
我还记得同年的另一个日子,6月18日夜月明,听
屋前屋后灰喜鹊、腊嘴、薅割鸟、苦恶鸟清澈交错而鸣
至亲之人尚有二妹远在粤西
22时36分,父亲离世。20日午间,在村东新坟前
烧掉他喜爱的东西,但留给他常用的收音机
家里的一串钥匙。
自此之后,众亲之中,无人牵念我的诗句
自此之后,走在田野里,会想到为数众多的永别
寂寞袭来,令人颤栗。
我从异乡的窗户后面退出来了,一如从孤苦与
秘密中挣脱。现在,哪怕太阳和星星破裂
我也可在小酒馆独坐
将无可告慰的日子悄然度过。
作品53号
天气很好,有个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餐
吃莲藕,吃土豆丝。
有个人冲他走过去。此时需不需要描写场景或气氛?
——他将礼物朝里头扔过去
——一百亩乃至一千亩灯火在湖中眨眼,月亮漂在水上
胜过大大小小的快乐。此时
需要再塑人物性格吗?
他突然看见,一只马脚麒麟
在万渡公园,不声不响地吃芍药。
黑暗中麒麟浑身是火,不声不响,大嚼芍药。
此时月亮,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
他能支配的画面很少,惟有孤独与想象力互相交错在一起:
湖面上月亮支离破碎,万渡公园生长芍药
生长玫瑰。
有个不成气候的导演,来到他的院子里,谈他的芍药
谈他的玫瑰,谈他的孤独
谈他的马脚麒麟
吃他的莲藕,吃他的土豆丝。
未来我们需要真实的情节
早晨四五点钟就醒了,当然不是辛波丝卡
诗中的四五点钟而是醒了。
月亮,还在黑暗的虚空行中,但天就快亮了
就快亮了,有幸又听到古怪的鸟鸣。
小镇上不多的大树,总有几只神秘的鸟飞临
呼唤我的耳朵与之相遇。
但需要补充更多的光线,需要补充更多的光阴
开启新的一日。
新的一日,不可逆转,不可替换,不可
等到夜晚,你再记下:须发皆白
本故事确曾发生。
一张看上去黑黝黝的脸,慢慢显得漂亮
BLUE,上海,21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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