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

◎西衙口



最初的记忆
西衙口



白云深处
 
如果你能闭上眼睛,
那么深渊也能。多少语言,
陷入旋涡,像那假肢的某些功能。
如果存在者总是什么,
那么存在就一定不是什么。
白云安静而缥缈,
太阳从下方出来。
积雨云,
流云,
洁白如玉的朵朵云。
岁月和空间塌向自己的内心。
巨大的沟壑如漂洗过的欲望,坚决地
将上下文断开。
救我命者纷纷而来下。
飞机周旋,
在一个极其严谨的合约中,找到漏洞。


开始

挖掘机是这片废墟里最接近海鸥的声音。
但崛起的楼房,更有可能成为暗礁。
我明白的第三件海事:
那一本本购房合同,是踏实的陆地在撤回。
一个拾荒人,用他那傻粗的黑铁钳,
从这推倒的混凝土上,已经剪下了第一朵浪花。


旗袍

像鸿蒙的只言片语
当神话看有些过分,算作历史则根本错了
但我们何妨撇开意识,仅仅谈论这古典的胸襟。

把思想进程换算进几何里类似摆线的那种弧度。
确实,
并非一件形式转身,对我们微笑。

或许这就是诗歌,
既反对宗教,又崇尚直觉,
它开叉的高度,从来就不是什么逻辑。


二泉映月

雷尊殿空了,孤灯豆然,
隐约听见灯芯上蓖麻油燃烧时的毕剥声。

好音不怕弦细。
湖水未起,但已经湿到了旋律之外。
烟毒也是可以戒的。
你说的肉味,已经无梁可绕。
金石土革把过往的一切都变成了它的背景。

所以尽管无锡城阙门倒塌,四野荒废,
你依然能够发现月光出来,一路缓缓地敲响了道观。


风铃

紧一阵轻一阵,风
而铃声在望远镜的启示下
总能通过内部的调节而找到它的安宁
我在灌浆的麦田边沉沉地睡去
一头野兽把蹄子搭在我的脸上
伸着它那冰凉的长吻
我几乎能听见它临走时的眼眉
有些失望,但依然是嘟囔


梨花

大米里错过的白。
“没有别的花能从如此罕见的白银中
再分离出白银”。
世界更像是掺入。
人间的白垩在模仿瓠子,
好像花瓣里的明晰来自几滴墨水。
“我们总是纠缠于一种不恰当的讲”。
细腰蜂背来雨中的青山。
语言如花,
在树满树,在谷满谷。
窑火画出来的白,又经过了消音器。
我听见狮子在铁栅上打磨自己头骨的那种声音。



犁与甲胄

生生不息。
如果我不能让三件事物同时保持它们的明亮,
那就让我的这篇文字首先烂掉。

是节奏,对称,比例与和谐统治我们,
而不是恐惧和颤栗拯救我们。
永远不要让我们的诗篇成为灯盏。



梅雨

雨水被招惹了。

骑马人转过山头。
建康城的崇高,
足以拿云雾来做它的基础。

又黄昏。

桑叶青青。
霉味有十三种之多。
我看到最酸的一个去陶罐上喝水。
粗来是木樨的声音,
而梅花也能够不再说破。

白鹭在水气里挣扎,
它的叫声形成了月光的边缘。


端午

悬崖上的杉树挂不著太阳,
那不是乔木能干的事儿。
倒是它们的影子出现在江面上,
腿脚细长,像某种夸张的水禽。

漠漠的稻田里,那些劳碌的石块看起来不动,
像一群迅速长大的蛙鸣,正在锻制铁钉的帽子。

烧光了所有的证据,云彩一身轻松。
太阳起来,天下白光一片。

我看到江水上面的一个影子正常起来,
一块大理石有了它站立的理由。
只它在江风里犹豫不定,
好像光明是一种灭顶的力量。

山前的白鹭从空中投下它们的歌声。
太阳轧轧地,离中正又近了一步。

苇叶新成。
泡过的米那样白了。
一双零在那里仔细地捆扎着。

江上数峰青。
我知道,有些钉子已然发生了作用。



天赋

天苍苍。
蔚蓝里,有我们不可触及的深度,
没有被任何一个大脑思考过。
我坐在桌前。
写作没有价值。
我的笔走出很远,
在我不能到达的地方。
我走进疯狂的豌豆田里,
梨花,以藤本的面目出现。
星星的墓地。
800块钱一亩的青储饲料。
我至今不疑的事物,
是诗歌给天空以良心。


老龙头

当我从内陆走来,我看见老父亲满脸沮丧。
它不能让我诞生。
被一个皇帝拽过来扔过去地检查着。
它的生殖器比天性短了二里,
像个污染的塑料袋,就要被一个女人夹去一边扔掉。
它是一座山,却淹没在海浒里,
仅有体量的巨大,而完全没有感情的移入。
男男女女在靖卤台上搂了它照相,
然后又去海滩上烧烤,狎昵。
而它在那里默默地培育着它的毛樱桃,枸杞,香椿头。
没有私密,没有羞耻。
我须发皆白。
可它最想栽植的依然是我。


早晨

乌鸦从小城灰暗的上空飞过,
太阳远远地出现在天边。
晨练后我回到自己零乱的院子里,
去世多年的母亲还在那里照料着我的生活。
她平静如常,但手脚不停地到处拾掇。
她的抹布从空中掠过,为我擦去那些云翳。
在她的眼里天空是那么具体,像厄运一般要人侍候。
这时候,那些长一千短八万的潮头已经到了街上,
有走路的,有骑车的,也有驾车的。
我再次走出门,服饰入时,嘴眼明亮,
因而随之闪耀起来。


乐亭皮影

悲剧模仿的是“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
但要是那些生角和旦角更让我们挂怀。
他们的容颜仅只一个陡峭的轮廓,其余已经全部镂空了。


在滦南县的北河公园有钢铁结构的三枝花,
三分天下有其一。
(竟惹得乐亭人把螃蟹腿沾满了姜汁忌讳。)
腥咸的海风,笼罩着五月的槐花。
我们不知道冲突在哪里,我们仅仅是
深陷情节。


而花脸已经到了内外夹攻的位置上,他须要经常生气。
而“绝不原谅”的话依然要由别人的嗓子喊出。
因此不难理解,他们哇呀呀的眼眉竟然要用掉三分之一的面部。


槐花

一株树欲走出屋子或许需要
这么多门(也或者这都是棘刺的罪过)。

我看到你骑着一块毛石
从阊阖里办事儿出来。

你已经能够亮出自己的观点,
像你如何不如意一样地叫他们不如意

一只麻雀在阴影里为它的翅膀叫屈,
它还不能由一朵芳香的思想中自由地出入。

而你已经做了你。直接,锋利,
被允许进入事物的背后,为肉所不容。


爱人

山上多嘉木,水湄盛柳树。
杨柳几乎把它们的根须也掏出来在那里搓洗。
在酷寒的北方,孔雀东南飞,是一株株柳树代替它们在觳觫。
它们在悲壮的胡杨林下颤抖。
我说它们是苦难本身我没有多少证据,我说它们是颤音的根源我有许多证据。
月上柳梢头。
我甚至怀疑,圆周率没完没了的循环也是由于它们的原因。
一级烟柱上冲天,柳树负责僻静的一隅。


风暴

像家中易碎的贵重品被置于柜子顶上
星星得到了天空
我得到了最高的纬度
我在铁砧作的小舟里埋头书写
我可以不按规矩地排列文字
我被允许了可能性
一个外海,已经在我的鼻尖上诞生
而在我醒来的平原上
太阳明亮
牛羊安静
私造犁铧的炉子里有多余的春风
峰峦上的杜鹃花灼灼不熄
布谷鸟把一碗清水放在了最高的枝头上


衡水湖

“十斤狮子九斤头”,
流水到了我的门上。

平原的水,
就不是上游——
仅只清澈,
像智者的一两句慨叹。

太阳照在湖面上,
七种颜色是不够的。
白鹤确定与长寿有关。
黑鹳暧昧于藏起来的那条腿。
大鸨是夸张的诠释者
金雕还不敢见我,好像它有意归还我早年的那只鸡。
猎隼,游隼,燕隼,灰背隼,红脚隼,黄爪隼
多少人就有多少眼睛。

而于武强人笔下,莲鱼喜鹊和梅花,
这些稔熟不仅象征,甚至有了刀味木趣。

在贩酒回来的路上,
春风骀荡。
我把雨伞借给了一位白衣女子而惹上了千年的官司。



光辉

“不可能让人不去想象,
或是让人不依靠想象”。
硕大的牛卵是畜生的荣誉,
有甚于它锐利的犄角。
雨后的山上,
这些牛角勤谨地弯向泥土
在那里默默地啃食。
而牛卵,却高高地亮出来
在那里拽着。
这锤骟过的庞大,
实际上已经无用于牛。
一种纯然的形式,
像毫无功利的天空。
而世间有哪一个事物,
不是通过我们的尾巴照亮的?


玉门路
 
柿子青,榴果红。
秋风白露,
月光也有了自己的香型。
落叶湿漉漉的。
再次走进这背街小巷,
我满心喜欢,
像个粮食贩子,
往大米里又掺了一把沙子。




被薜荔兮带女萝。
赶着落叶,
象赶着她的畜群。

她捏青了萝卜,
搓圆了土豆,
把生姜吓得不像样子。

绵羊不怕冷,绵羊毛厚。

没处躲的泥巴硬了起来。
无骨虫啃食自己的脚趾。

干辣椒不失旧门洞。
迎春花有了自己开阔的水湄。

空山响鹧鸪,
又是一个说话算的。


春分

早樱闪烁其词。
街头上,两个眼神碰见又急忙躲开。
昼夜相称。
麦苗起身,鸟兽孳尾。
劳作的人们出现在田野上。
野蔷薇的火力还没有一寸寸地辗碎田野。
不仅是声音的变化,
唇边和其它部位的体毛也都叫人惊惧,害羞不已……


悬空寺

是那远去的让你险峻,
那硬通货, 那失去的。
夜深如沸茶。
没人独坐,是峡谷自己悠悠醒来。
不是青鸟,不是春色。
让你嚣浮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
让你托不住的。


南京保卫战

钟山找到了南京,
扬子江和玄武湖也找到了南京。
泰伯找到了南京,
勾践和大明也找到了南京。
凤凰台找到了南京,
失意和李白也找到了南京。
雨花台找到了南京,
剖心者和没头人也找到了南京。
老梅桩找到了南京,
木樨花和乌饭树也找到了南京。
王孙找到了南京,
紫燕和乌衣巷也找到了南京。
咸水鸭找到了南京,
梅干菜和煮干丝也找到了南京。
秦淮河找到了南京,
妓女和读书人找到了南京。
夫子庙找到了南京,
戏子和遛鸟人也找到了南京。
黑帮找到了南京,
义气和背后插刀也找到了南京。
富贵找到了南京,
乞丐和小妾也找到了南京。
皇权找到了南京,
中华门和后宫也找到了南京。
蒋总统找到了南京,
先总理和青天旗也找到了南京。
大佬找到了南京,
叛乱和割据也找到了南京。
1937年12月13日,民国二十六年,昭和十二年,
海上的生番找到了南京,
野蛮,愚蠢,懦夫,和背叛也找到了南京。


仓颉陵指南

市街躁动,
大田青青。

广场在低处,挖的。
庙堂在高处,堆的。

百姓和神圣
彼此保持着不被说透的距离。

不会吃嘴的是那些名家,
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门脑,廊柱,包括厕上。

我想造个字,
写下这一切。


唐朝指南

首善长安,蓝天姓李,没有污染。
米贵是出了名的。
驿路畅通,
荔枝最鲜,妃子最美,男人最瘦。

爱情也过于发达,
三妻四妾是寻常的事。
跟儿媳睡觉,
也是很难为情的。

耕读持家,
孝顺是天大的事。
游历也很重要,
出门乘轿,远行骑马,下雨骑驴。

重然诺,轻生死,
杀人红尘里,系马为君饮。
无论朝廷,还是边关,
都是耗费岁月最好去处。

早春一定要动身的,
但还是有时间娶个女人。
衣砧总要有人拍打,
没有等待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诗人太多,流放不及的,
就让他们去充任各级官吏。
离别置酒,无语凝噎,
灞上折柳,郑重其事。

在高台上观察星星,
用竹管校订音律。
科学是没影的事业,
老百姓使用铁犁,和牛车。

民主忘了考虑,
祸乱时起。
总是对不起水,
月最黑,雁最高,秋风最沉郁。

载酒载妓,于江流里长歌当哭,
人生大事,莫过于怀才不遇。
沉湎山水,钻研明月,
裘马可典,宠辱皆忘。

文字,功业,女人,
可推敲的地方,实在太多。
但图强还是第一,
为人不能牙松,再老也要纳偏房。


过长垣,与一树等在孔子讲学的学堂岗

前路茫茫,
什么是大河常驻不迁的东西。
世风大变,
江山易手。
今天的话已不是昨天的话,
你口中的我何必是他口中的我。
站在水涯,再一次回望北方,
我要給失败一个说法而失败压根不要。


石狮

寂静有四个角,
当它压着任何一个,
寂静便消失了。
我们站的地方才是大门。
小小的风暴眼里,
是一个委员会在发声。
你见过沉默,
其他渠道的动静,了不起算是副声音。


寿山石

愧疚掏空了它的内心。
它铁青在那里,有随时喊出来的危险。
不难想象,尘土在经过它的时候,
不断回头,一脸惊怪。
什么玲珑,让它如此嵖岈,
这受了召唤的一块。

也有这种时候,它来在我们的对面,
手持相机,品头论足。


河滩记
 
“他们不是从城头上推下来的”
河滩上的石头,退处泥沙,依然有明显的倾向性。
“眼前的场景很抽象”,
需要为他们补上长枪,制服,和呐喊。
挑挑拣拣的玩石人表情怪异,
像异族的入侵者上来补刀。
红蓼和菖蒲的家园,
鸥鹭们在这里繁育它们的尖嘴。
火车的噪音,从边地的寂静上驰过,
月光恬静,像遥远捣衣的声音。
夏天总是突然,
水清鱼明,一封封不及拆开的消息。
更大的信任激起更大的浪花,
沙子细白,水绵青青。
他们完全“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延续的问题似乎也解决的很好。
让芦苇“突然静静地站住,开始陷入回忆”。
让翅膀在天空里愤怒,鸣叫,烦恼不已。


惊蛰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鸠,
草坟在夜市上游冶。
梦里没有谁不是醒的。
我死了多年,也叫人捉住了把柄。


梧桐花

激荡吧,蜂群
让你的花朵略无拘束
让你涌动的花朵
漫过石桥
以你的粉红湮灭我们的鼻尖
用你的糖浆,把我慢待


椋鸟

立冬日里,
草木萧疏。
一群青涩的书包在楼房没有开发的高度上拉风。
天空配得上几片叶子。
上苍的恩惠,
我们的腰带勒紧春荒。
乌央央的,
在光秃秃的台地上从左边飞到右边从右边飞到左边。


绳子

没有利益的争执,不过是胡扯一气,
通常,人从对手身上获得自我。
一堆绳子瘫在地下的时候是很短的。
没有对手的时候,
绳子在自己的意志打了一个结。
绳子是死过一回的人,
他知道,爱是怎么一步步逼上来的。
现在,他用力地把对手捆死在自己身上。


比干

雪落下来。

少女献出贞操,
大盗终于得手。
醒心汤是一碗国民教育。
那剜心的幸福,叫你一马狂奔。

新乡城里。小贩们
一边接着银子,
一边吐着长长的白气。
雪落得紧。
把心扔掉,扔不掉埋掉。
没有比卖空心菜更傻的人了。


雾霾

鸟算哪一头的。

寂静在表达。
黑暗加入进来,带来了方针和路线。
天空中弥漫着一种不好的味道。

汽车在街头上迎面相撞,影响局势的人物有了态度。
安抚来了,诛杀还远吗。

医院人满。
带夫人的灯光黯淡下来。
这世界不少洒水车。
扫帚火线升迁。

波及的范围却在扩大。
麦田里的呆头雁,像一栋栋倒霉的搬迁企业。
2017年12月29日




一棵树摇晃,
是空无在摇晃。
从来没有谁能撼动空无。
乌雀叫,
是空无在暗暗地使劲。




白鹭

自一块漂木上,它打开翅膀。
有人进入了蔚蓝并遗弃了我。
你没有见过自己的心灵。
它的腿这么细,特别是做梦的时候。
还有不吃劲的幻想,一定要占去另外一条。
我默数着凶险的美丽,
看一种放弃,在开阔的浅水里玩嘴。


残荷

冰和霜都号称白的,
并向你指认了脚下的脏水。
藕梗立的少,折的多,
荷叶烂在泥里。
“我让他们失望”。
披靡的蒲草是另一个渊薮。
“水深危险”。
荷花不在。
水鸟打开翅膀,向你比划了一下夏日的大小。
拱桥在抱头深思。
“其他的天神和白日乘车上阵的凡人
整夜入睡,唯有宙斯不得安眠”。
围栏界限分明,
越过来就是一个打拳的人。
2018年元月5日



岩羊

修辞是种危险的游戏
到了一定的角度
你会发现那游走的意义,自有它相应的形式
那种魅力,如临深渊,
它们的身体相对地滑行,
又互相接住
我不能否定这个世界
就像它承认我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
自信,沉稳,满身活力
因为这样的跳跃根本就是它的天性,而不是某种深思熟虑。


鸿雁

一天的蔚蓝也只是黯哑的铜,
那江山崇高,唯有这黯哑的铜。
 
用秋水弹唱。
一队迁徙的脖子,
按着自己的胫骨,奏出了副歌……

苇蓼之上的落日,有一声不响之美。

2017年2月10日


黄河赋
  
一条大水,以其汹涌而形成了准绳,
以其汹涌澎湃而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老黄历。
山脉沉沉,青鸟通灵,
平原人家,歌舞升平。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戏剧,
影响主要来自另外的心跳。
平头百姓没有喙,
桃花,梧桐花,油菜花,大平原几乎听不懂人话。


唐山大地震

世间以为它有在唐山停下来的荣誉。
前面快速运转的风突然不动,好像真的
后不见来者。偏偏就是这些善类
弄出了动静。大地开裂,
洪水四溢,房舍倒塌,草木败坏。
不说政治一脸难看,政治什么时候好看过。
关键者,唐山并不存在此等意愿。
没有比这群不要命的名字更空的东西了,
像保险推销员一样站在你的面前,捧着他们的心。
时间无以安抚它们的赤诚,
不得不拿出它那一块块亘古不易青石,
并横平竖直地勒出一定的深度,
至少不能让那些撇捺或者悬针,溢出玄武岩的表面
——门外就是闹汹汹的声色。
时间不能停下来,起码在唐山不行。
我看见时间被摔得粉碎,
黯淡地离开了这里,想成为砖头瓦块而不可得。


在乐亭,念起李大钊

滦县十八坎,滦南十八泡,
说到乐亭,大海飘过来几块船板。
落日落不下来。
赤麻鸭的叫声,像接生婆烧滚的一锅开水。
大海有多少浪花的骨节,
那海鸥,已是某种了不起的腥味。
一个离呼吸最远,几乎活在绞刑架里的人。
苇蓼苍茫,
青春广场苍茫,
年轻的护士帽又在张贴世人的性欲。
从海涂到甸子,
消防车开不进去的地方,就是大海。
我见过时间,
以他不停地表达来堵别人的嘴,
实质上就是一个没人头的,在向庶民要人头。
而海潮,一波波地拍击着沙滩。
我看到一匹铁肩膀的畜生,
迈开步子,向着深远的内陆走去。


滦河

那被放弃的,都将得到一双翅膀。
诗歌有它自己的体系。
来过滦河平原的不一定来过妍山,
登过妍山的不一定登过文峰塔。
美丽并非想象力。
我走在河堤路上。
各种淡水鱼,龟甲
——被人拾在篮子里都不容易。
一车车钢筋被载走,一波波远客走进古城。
成疙瘩的长脚蚊落在一辆辆轿车上面。
一条黑色的暗流,在大河两岸凭空涌动。
苇蓬,树梢,收割已毕的旱烟,或者青花菜的根部,
我们再次碰上脸色。
跳动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心脏,
诞生词语,形成平原。
2018.3.15.


李商隐

我幽微曲折
完全不是你们要的
秋雨紧张的敲打
不过是让南方的气息,更像异地
喝药躺下
我明灭复杂,有如西窗
一街两行,没有铺子不是卖钱的
机械厂叮叮当当转个不停
家家都在私造高原
索须河已经流出很远
鸿沟,桥梁,和寨子已经成形
如果仇人相见,它还要独自创造出灵犀



顺德红米酒

煮熟的红米放进注水的缸里,
加入酒饼,封好盖子。
大庾岭接近成型,
珠江已经接到了雪山的消息,
耐心的季候风正在驯化水稻。
发达的荔枝木知道等待的意义。
绝关封道,和补衣服的人来了,
三角洲有了自己的口味,
像《岭南田野笔记》已经封笔。
人们聚在镬耳屋里,
就着上好的茶点,交谈已经开始。
红米酒出,顺德当时高出海平面2米。



鲁迅

那漂亮的黑暗,直是先生一个人的。
风雨如磐。
我抽烟也不行,
我的肺叶不对付,也不行。
我没有你那整建制的胡子。
我的墨水是小炉铁,
脆弱,凌乱,陷入纷争,
完全不能统一在那样一种低沉而短促的声部上。
甚至,我的手脚如此体制
有时候,我几乎就要带着一群枪托,破门提人。

2018年11月17日星期六




明前茶

我的茫然,
刚好能被多情的零捏住。
人间四月天,
细雨还没有落下。
我的挫败感,
芽嫩,量小,色味俱佳,虫害尤少。
2018.6.8


刑天

脑袋也是可以拿来读寓言吗。
很少有人能够坐下来
就势薅一把牛筋草
把自己的头,和身子缝在一块。
他们那难看的架势,一看就是私活,不是给生产队干的。
另外一些东西,索性不去翻检那些成堆的尸体
太多的阵亡,被剖膛的畜生压着,
他们直接用羊头,狗头,来代替自己的脑袋。
再不上相的,甚至用了鸡头,牛头,和祭献祖宗的冷猪头。
我的脑壳也没有了,
但是,我以乳为目,以脐为口。
打开了盖子,才是一个墨水瓶。
我的干戚是黑蓝的。
“即使在我不相信的时候
在我里面也有一个地方
那是‘不信’不可接近的”


青纱帐

落日。卡车从乡间大道上不断过来,
全副武装的日军押解着各地搜剿来的
八路国军地下抵抗分子学生工人,包括妇女儿童,
统统集中到这处拿铁丝网围起来的设施里。
晨光暴露。田野上到处成堆丢弃的结着白霜尚未完全枯烂的菜叶
在日方人员的监督之下,许多中国人在这里满脸温良,手脚不停,
把这些从各地运来的东西严整地装进一只只爱博株式会社的纸箱里,
并以中日两国的文字醒目地标明紫甘蓝,白菜,萝卜,苹果,香葱,和甜瓜。


跛行记

一个瘸子并不短于行动,
不过是他理解的重心,与你不同。

每个民族都有其所重。
我们当下的姿态来自哪里,
来自实用,狂热,不敬理性?

世界总是摔跤,
它不善于拿一只脚来挽救另一只脚。

这些蹊跷,
是我们的伦理问题,
还是我们的道德本身在颠簸?

娲神一定举止端庄:
在我们这块地方,一个残废怎么能高居要津?
完全是我们人类自己朝令夕改,忽左忽右。

那神祗的观念只是创造,
在行旅的开始,哪来这深一脚浅一脚的意识。



静观

公路上的呼啸,一辆接着一辆。
都是我一个人在磨损。

别指望炊烟。

两条翅膀是一只蝴蝶,
俩个瓢不是一个葫芦。


袁家界

袁家界的心事,还要袁家界才能说清。
冬天也不来招惹它的秀美,
天街里走来,一竿竿书生弱不禁风。
没有萧瑟,庾信从来不在这里。



骟匠

他随手找到天理
随手改变了它
用一件随手的器物

别人以为那是一件不起眼的铁器,带着锯齿
可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眼的铁器,锯齿没有消尽




打桩机

不是提醒,
打更人已经不存在了。

我见过钝重的雉雊在麦田里降落。
那绝望的叫声,其实就是

一块肉从树梢高的天空里掉了下来。
而它最终还是远远地避于渺茫。

但是,屋顶没有了,
你听不到那种“雨下在小的青瓦上面”的声音了。

地面一遍又一遍地震颤着,
仿佛一头畜生,拒绝出生。


理发匠

还是关公,取人首级快。
提起祖师爷的时候,
这把剃刀
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计。
恭谨,细致
父亲说,
就是府里的女眷,
必要时
也是他来伺候。
但是没人相信
这是一把突变的偃月刀。
残酷,但确实如此,
他完全不在队伍里。
一天
他按不住街头的寂寞
在一位老总头上耍刀。
一手一把明刃
上下翻飞。
兴起时
他把刀扔起来
接刀的一刻
已经去那头上剃了一刀头发。
把老总的秃瓢从一堆乱麻里扒了出来。
老总起身。
对他的好活儿
开了一个好价钱
——老总扭头就走
却示意手下在理发匠头上
一摞码下十个光洋。
完了
他的手下在理发匠身边站着
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理发匠此刻
两腿软得
不敢软。
老总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他并不回头
只取了短抢就射
把理发匠头上的银元
当时一一射飞。
说理发匠此后依然一头热
走村串巷地剃头
但他一手扶头,一手拿刀
从不马虎。
还说这时
他的裤裆里
早晚都垫着一把烂棉花套子
跟那些妇女一般。
我问过父亲
父亲说我不知道。


秋雨
 
野马远驰。
雨停了,噪杂顿失。
一个人陷于深夜。
楼上的积水不住地倾诉。
打在地面的铁皮瓦上,
仿佛一只手掌,正在赞美马的膘情。



 
我看到了梅花,雪山,
小剂量的痛苦,大剂量的忍耐。
昨夜有人在烛光里啜饮,
我看到一些翅膀在月色里飞。
一些享受,一些唾弃。
我看到了滚烫,和挽救,
“白色的植物苍老于夜”,
我看到更多的冷淡,占有了机会


闪电
 
毡房外面,我和巴特尔谈起长调,
夜晚忧郁,如芬芳的奶茶。
草叶的轻快是羚羊的,
青稞的浑圆是松鸡的,
那峻岭的悠远给了土狼。
他留给野马的仅仅是一条曲折的裂隙,
这裂隙,是天空的裂隙。


麦城

温润的荆州,
是大雪在攻城略地。其时,
远在北方的洛阳正在起着宏大的关林。
义兄随雪送去了脑袋,
然后起身,单刀赴会。
沮水凉,义兄一顶帽子盖了一切。
市人辏集,
市人是知道偃月刀的。


 墓碑
 
有种鱼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沙子里。
我也见过海钓的人,
把饵料固定在绳子一端,另一端胡乱绑在防波块上,
然后自己喝酒去了。


忍冬花

我有一种沉默,可以治愈那些急于表达的忍冬,
但不包括那些从铁栅里继续跑出来的枝条,
以及更靠后的那些完全隔漠的打问。
吴侬软语,一张嘴耽误在另一张嘴里,
一个尾音压迫着另一个尾声而缠绕不断。
野生的街道,野生的情节,像我的家事秘不可宣。

2011-05-03
2016年5月1日星期日


大海

口拙的父亲,
那些暗淡是温良的,
那些无奈是开阔的,
一碗水坐在收获后的黄昏里,
潮气慢慢上来。
我清楚地听到了低处的波澜,
轻微的,一种羽毛生长的声音。
没人知道,他也有飞的愿望,
甚至,他本来就“盘旋”过。



 
雨落下来,
梨花开了。
雨落下来,捏造了天空,山川,和枝头,
并把它们哄骗到同一个屋檐下。


 河滩记
 
(他们不是从城头上推下来的。)
河滩上晒满大大小小的石头,
退处泥沙,依然有明显的倾向性。
“眼前的场景很抽象”,
需要为他们补上长枪,制服,和呐喊。
但安分还是生前的,
现在,他们的身份是石头。
挑挑拣拣的玩石人表情怪异,
像异族的入侵者上来补刀。
红蓼和菖蒲的家园,
鸥鹭们在这里繁育它们的尖嘴。
这些疙瘩,已经充分胜任背景。
火车的噪音,从边地开过,
月光恬静,像更远的捣衣的声音。
而夏天忽然就深了,
水清鱼明,一封封不及拆开的消息。
母亲叮嘱,走长路手里要攥块石头。
更大的信任激起更大的浪花,
他们完全“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沙子细碎,水绵青青,
他们已经很好地解决了绵延问题。
没有浑水,也就没有水落石出。
让芦苇“突然静静地站住,开始陷入回忆”。
让翅膀在天空里愤怒,烦恼不已。


白鹳 

假装把鼻子浸在水里,
端着身子。
优雅是一条腿,另一条在娘家睡觉。
是天空自己在水面上盘旋。
 群山四合。 
云烟在松竹之上接尾。 
永远是一个人。 
在山间煮酒而赢得了岁月, 
我从沙洲上取来一支高脚杯。


在十堰 

午场电影。 

小布头也会在马路上茫然, 
但更高明的还是她的辩解: 

那次,刘年像一条黄线一下子窜到汽车堆里, 
我把他拉出来:你怎么能不顾身边的女人? 

二道河的樟树青得过分。 

当我们从剧场再次回到人间 
街上的阳光像成熟的麦田 
一只兔子站在那里,尖着耳朵 


马新朝
 
在乳房拥挤的海市上,
缺少一柱航灯,一个男人说,
我来。中原那么黑。
我听见一匹母马,在天边
分娩。一盏盏车灯在制造
海沟,暗流涌动。就像
世界缺少新的一天,
而太阳的四条腿已经站了起来。




“经过所有的我”,
吹走所有的我。
第一遍叫摘,
第二遍叫扫,
第三遍叫干净。
它在我的宽广里统治于我。
我不组成任何一朵花,也不成塔,
我只负责经过。


寡人
 
老银匠还在那里埋头敲打。
月光并不如水。
竹排系了,我带着鱼获和鸬鹚回到岸上。
骟猪在圈,鸡鸭在埘。
一种金属因为他那各种古怪的念头而发出冷光,想起造反,
东山的巍峨已经有了新的意义。
打麦场上晒满了干净的槐米,
像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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