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莲藕,吃土豆丝(诗十首) ◎湖北青蛙
夏日白云的到来
坐在窗前看白云,感觉我们在同行
心里知道,不会同行很久。
开始我以为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缱绻之情——
很多很多,珍贵无比。
就像晚来的白云大面积涌现,落日恢宏
壮丽,如同不可更选的福祉。
一切想象都良善,一切匆匆而过也属好心——
白云自然无法巧取褫夺。
白云自然无法为谁恒守家乡与灵魂
就像提出忽然增多的要求,就像无所适从的圣手
美德与苦行,前后推辞与失矩——
白云在身上移动,人能年轻几岁?
白云并非我们真实的领土,干涉极为愚蠢
故作轻松散去,才可避免颜面扫地。
我曾以为我太过幸运,觉得白云带来深情——
它使天空蓝得要命,就像头破血流人也要站立。
我曾经那样憨直,不着边际——
如今远远地看着,充满怀念般的宁静。
下扬州
江流这么宽阔,黄鹤楼那么小
开元十八年那么远
就是一幅画也必然布满三月不散的烟花雾气。
已经记不得当时说些什么了
酒喝得龟山蛇山都在摇动,粼粼江波如同银饼上
撒下芝麻。
为什么要去扬州?为什么前往朝廷
得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江户大开,纳入众多宁静的帆影。
夕照双鬓,捋短髭有美学意义。
数只江鸥,嘎嘎飞近,听出它们在空中
也有蹒跚步履。江湖深远
布衣从容,此后许多年,松子
才会落到头上。
启明星
小时候,我就见过那颗星星
在东方黎明的夜空中。
其他小星无一不远去,只有它自己
留在自己的位置,独守寂静。
澹泊与灿烂交相辉映的时刻
远未到来。天空与大地会为伟大事件作准备。
四十年一晃而过,再见那颗大星浮现天边
我在我的生活里一事无成,已然老去。
希望和指引,乃至想象却仍旧悲伤地
存在于老朽之躯。
光明与热情,将永远献给
这个不停涌来泪光与潮汐的世界。
——我惟一所爱,将永远是
我惟一所爱。在黯淡世界不可垂直的表面。
布谷鸟在上空
深广的夜里,我在等待这个声音
它曾经是善良的提醒,如今
徘徊四方,它变成孤苦无告的岁月催逼。
由南至北,飞越人类的良田
浓云之中,张开大嘴骤然狂啸——
侧耳听,那狂啸仿佛是律令,又如一声声道歉:
永不复来的爱情
早已埋葬千载,郁郁麦地并无半条人影——
古代的良人在荩草底下睡眠。
只有我当今的友人西辞弹着吉他唱着歌,说夏天的后面
还有夏天
只有我的友人西辞,说,何以销忧
可饲养一条胐胐。
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
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
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纪念谢克顿先生
一个有小风的日子,天阴着
夏蝉嘶鸣。
我穿着这种衣服:只有在异乡或异国狂欢中
才身着起义农民领袖的短袄
并因秃顶而戴上宽檐帽。
我的同胞,甚是忧郁,蓄着包青天般的长须
很难想象,他曾是空降兵。
谢克顿先生走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
看得出来他是形式上的行家。
宋版书籍岂容来阅者手上粘有面包屑,油脂果酱
这么多书架,这么多与官方无涉的藏品
简直就是人间最好的养老院。
但是,我的同胞神情忧郁。
在一个漫长的秋天之后,天下缟素
冬天来了。
我穿着那种衣服:只有在秦国和楚国休战期间
将军才穿的赤色大氅,并因怀疑失恋
而剃光头。
我的同胞谢克顿,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谢世
他以在暴风雨间漫步著名。
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广种苎麻的那一年
据说那年西方麻料稀缺
外贸局来人像伟大领袖指导昔日的社员,在钟滚垱一带种下
淹没村庄的苎麻。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整个秋天,都在剥离麻皮
把它们浸入河水。
晚上做梦,我们已经长大了,还在重复那种劳作
河水散发恶臭,麻丝变成城里的衣物。
灰喜鹊大量死去,只有几只野鸽子站在电线杆上咕哝
继续跟我们一起,在村子里生活。
我能感觉到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好的夜晚,黑暗
而平静。有时月亮清亮
好像可以让所有巡逻的树木,悚然站定。
好像可以教人亲吻。
仍然有鸡鸣,像古代中国那样。仍然有牛哞
留下牛屎。
仍然有农妇,喝下农药。仍然有伯劳消失
又归来,大约还认得我们
这些农民的面孔。
课题领导小组
整个夜空毫无声息,偶尔一颗流星。
她不在你的轨道上,她不加入你的命运。
她把你变成临时天文物理学家
蒙头大睡,又彻夜无眠——
过夜空外一点,此生将看见她
可作不可回头的无数条直线。直到
无的终点。
你也有无数可能,脱离自己的天性
进入安然无恙的良夜,在低处人寰
仰望群星间无我的天道——告别何曾是
沉寂的风景,毫无痛楚的情感
遍布全身
并一次次确认,旷远即是这种既无轮廓
又无帷幕的苦厄,不再存在和发生。
你将关联众多逝者,回归自己的故土
在永别中过活。
作品53号
天气很好,有个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餐
吃莲藕,吃土豆丝。
有个人冲他走过去。此时需不需要描写场景或气氛?
——他将礼物朝里头扔过去
——一百亩乃至一千亩灯火在湖中眨眼,月亮漂在水上
胜过大大小小的快乐。此时
需要再塑人物性格吗?
他突然看见,一只马脚麒麟
在万渡公园,不声不响地吃芍药。
黑暗中麒麟浑身是火,不声不响,大嚼芍药。
此时月亮,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
他能支配的画面很少,惟有孤独与想象力互相交错在一起:
湖面上月亮支离破碎,万渡公园生长芍药
生长玫瑰。
有个不成气候的导演,来到他的院子里,谈他的芍药
谈他的玫瑰,谈他的孤独
谈他的马脚麒麟
吃他的莲藕,吃他的土豆丝。
台风侵袭之夜
夜里听到奔跑的雷声,深知无常与惯性在混合。
芙蓉猛烈摇晃,记录台风的名字。
悲伤和寂寞,交付了人生。
在伟大和渺小的争斗间,一支诗笔
充当着调停角色。坚强那么崇高,爱那么猥琐。
“陈无涯,你终归打破了潦草的现实
变成痛苦的秘密“——秘密自然不需要与人共鸣
当然,也不可能有天然的盟友。
如此孤独伴随着闪电。如此无常
写作谢克顿晚年的诗篇。
潜江竹枝词
早前这里是一片藕塘,坡岸上站着一排
观看同学的水杉。水杉。
如今万家宝已然逝去,有些人还有纪念之意
而臆造梅园与,故居。故居。
在其故居,我们说到我们的繁漪。看月亮时
月亮变成了悄悄升起的四凤。四凤。
我们制造了那场必然的相遇。相遇
孤独发热,寂寞变冷,感情在可爱的祖国大地上升温。
喜悦与,领悟。匆忙与,紧张
哀伤与,体力下降。这里坐着风光无限的人民。
这里坐着夕阳西沉后的戏剧。火车上方
跟着向南飞的燕子。燕子。属于我们的幕布缓缓拉开:
月亮重新出来。水杉没有意识,夜色这么深
如何摇晃我们的同志。同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