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后 ⊙ 雪将辽河两岸的茅草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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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家》深度访谈《赶路诗刊》创始人任意好(下)

◎张后



【地方主义】





在悬崖上赶路
——张后访谈《赶路》创始人任意好

 

理想生活:诗歌的本质等同毒品
张后:我记得你说“此生最大的理想,是把自己炼成毒品”,不知实现没有?我很感兴趣的是,你最小的理想是什么?

任意好:在谈“理想”之前,必须先弄清楚“毒品”这个词的含义。毒品必须具备“危害性”和“依赖性”两大基本特点。诗歌无用,一旦沾染上了就一辈子无法割离。世上有戒毒成功的案例,却无“戒诗”成功的可能,诗的依赖性远超毒品。诗人往往是一意孤行的执著者和痴迷者,这种性格在生活里到处碰壁,时常殃及亲友,完全符合“毒品”的特性。这里必须扯个永恒的哲学话题:人为什么活着?有的人为名,有的人为利,有的人为权,真正的诗人一切都围绕着诗。诗人自身具备“毒性”,诗歌会使潜伏在诗人体内的毒性不停发酵,生活里无处不在的丑与恶是“毒性”的外部催化剂,多种因素叠加到一起,诗人成为十足十的毒品。我认为,我已在生活里毒透骨髓,此生最大的理想彻底实现。求仁得仁,染毒成毒,无怨无悔。作为一种剧毒存在,我危害了不少诗歌界同道,怂恿他们和我一起深陷在虚无的世界里沉迷自足。因为诗歌,我们错过了很多为亲友创造好生活的时光和机会,对社会毫无物质贡献和帮助,整天务虚,自私自利自恋,我们只为自己而活,甚至带给世界负担和拖累,严重的危害着社会和人类。诗人的可笑还在于,他的“参悟”与“看透”往往发生在现实碰壁之后的怨天尤人,这种假清高就连伟大如诗仙的李白也未能避开嫌疑,他在《拟古二十首·其九》中这么写:“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这首诗大意可以概括为:人生如梦,什么荣华宝贵,老子都视如粪土。如果这是李白混得不错之时发的感慨,比如皇家让他享受高官厚禄之时,他却“仰天大笑出门去”,那才算真看透、真洒脱,而事实并非如此。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形容李白是个不事权贵的高人,那是一种以讹传讹的神化,真正高风亮节的话就不会为帝皇之家写下一行赞美诗。扯到这里,我想起两千多年前的亚历山大大帝与“犬儒”第欧根尼一则脍炙人口的故事。亚历山大巡游某地,遇见正躺着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这位世界之王上前自我介绍:“我是大帝亚历山大。”第欧根尼依然躺着,也自报家门:“我是狗儿第欧根尼。”大帝肃然起敬,问:“我有什么可以为先生效劳的吗?”第欧根尼的回答是:“有的,就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你看看,你这是“天子呼来”,人家可是大帝屈尊主动上前问候还碰了一鼻子灰,以此而论,中西方的文明和人性尊卑在本质上可谓天壤有别。这里并非顾左右而言它,我的意思是说诗人在生活里大多是不积极上进的“弱者”,但偏偏还“位卑未敢忘忧国”,像杜甫自己都快冻死了还老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种虚妄与干净既令人同情,又令人叹息。杜甫在其生命的中后期,自身不善钻营不说,还时运不济碰上了“安史之乱”,这次政变使盛唐社会陷入衰落,也让杜甫雪上加霜,其时他四十八岁左右,处于“上老下小”的中老年阶段,在这个最需要担当的人生阶段,他居无定所,生活穷困潦倒到了极点。据说他漂泊到成都时,已沦落到连野菜都吃不上的地步,年小的儿子跟着饿得哇哇叫,他用诗句“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东门”记下了悲怆的一幕。心如刀绞的杜甫不得不放下诗人的孤傲与尊严,向一个不太熟的朋友借钱,为此他写了《因崔五待御寄高彭州一绝》这首诗感叹困窘艰难的生活和境遇:“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可想而知,一个真诗人的“危害性”到底有多大?差点连儿子都饿死了,做个虚妄如斯的诗人所为何来?写诗到底有何用处?我那个“最大的理想”其实是一种自嘲,更是一种自省。自己想怎么活是个人的权利,但危害了亲友又于心何安?不管做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而活都不重要,每种活着都通向死亡。只要不违背良心干伤天害理的勾当,每种活法都应该得到尊重,“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即是活得其所。电视剧《军师联盟》中,杨修因助曹植夺嫡而被曹操判处斩首,临死前对司马懿说:“此时走,和彼时走,有何区别哉?”在世人眼中,真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疯狂,细想却不无道理。我不是虚无主义者,诗歌有无用之“用”,我痴迷于诗人那种最纯净的真与善。我在《一根芦苇的倾诉与泅渡》一文中有过类似的感慨与思索:“人的一生,充其量只构成了生命这个谎言中最终将被删节或仅供省略的部分,惊怵提醒我活好当下或许是生命惟一可能的意义。诗歌无用,时光只能感知而无法触摸或把握,空间的静态存在其实是永恒的移动。地球和宇宙既肯定了生命的存在,又虚拟化了生命的标识。我们将往何处去?我们究竟会在未知里存在多久远?和我们平行的‘活物’究竟还有多少?他们到底在哪?他们会不会是我们的过去或未来?一切已然虚妄,除了靠赞美虚无来肯定存在,我还能做什么?所有无中生有的事物,丰富着每个失眠者的想像,个别不安分的灵魂在亿万分之一的偶然中,将一次伟大而短暂的存在具象得像一条生命,这或可让我格外珍惜重复而无趣的人生和此刻。”想来在虚无感之中,我还是尽量让自己没白活一场,这也许是一种偏积极的人生态度吧。诗人陈坚盈说我的思想是“悲观的正能量”,真是一语道破。毒品嘛,少量迷醉能够减轻痛苦,过量沉迷终归害己累人,如今一入诗路二十余年,再回头已是百年身。一身罪孽,我虽毫无悔意,终归难辞其咎。如果现在我还有谈“理想”的资格的话,我大概希望能找个偏远点的地方,拥有一块可以耕种的地,最好能做个编外的、不受政府管制的老师,那样我便能愉快地延续着寄托在我身体上的这半条命,信手为生活“打油”一下:自此江湖远,今生无憾事。

张后:翻阅你的博客,我读到你早年写的《石头村》,我特别喜欢其中的语速:“四面环山,一批汉子陷了进去/亭亭玉立的女人浮了上来/她叫莲,浮在水面的莲/发情的猫一样生育能力旺盛的莲/苗条的腰、丰满的乳房,妖一样/迷人的莲,贞洁的莲/高贵得使你只能在远处作性幻想的莲/……”像一篇史诗性的叙述,充满玄幻而又神秘的味道,我觉得这组诗远远没有写完,应该还再继续下去,成为你重要的一部诗,或者代表作品,能否谈谈这组诗的创作体会?

任意好:你的眼光很敏锐,我本来打算用这组诗来祭奠上半生,你说她是“史诗性的叙述”相当精准。我生于揭阳市梅云镇的石头村,揭阳被誉为“水上浮莲”,我以《石头村》为题,有为自己的生命寻根的意味,至于所写的“莲”的所遭受的种种罪恶与堕落,就是我对揭阳最近二十年来不停下坠的一种疼。我小时候,揭阳与全国同期的其它城市相比,生活水准至少接近小康之列,在一代代不作为的公仆的祸害之下,这朵“浮莲”日渐消瘦贫乏,写这首诗既是为了纪录她下坠的过程、揭露她贫乏的原因,也可算一个背井离乡者以“局外人”的眼光和心境对故乡的叹息和控诉。这组诗还没写到一半我就杂念丛生,琐事缠身,不得不将那些文字和情绪的碎片全部搁在文档里。一方面考虑到这个时代可能不合适太多的“冒犯”,至少可能会对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另一方面,整天面对着千头万绪的各种生计,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她,毕竟活下来是第一位的。如果生活允许的话,今后你一定能够看到一组揭示“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裂变的罪与恶”的叙述性史诗,或许还能听到里边一颗单纯渐至复杂的心在跳动、喘息和挣扎。
 
张后:《赶路》搞过几次大型的诗歌活动?有没有什么定位?都邀请了哪些人或诗人?

任意好:其实“赶路”只做过一场“大型”的活动,也即2009年1月2日举办的“首届中国御鼎诗歌高峰论坛”。开始时我只不过想为“御鼎诗歌奖”做个简单的颁奖仪式,与诗友们聚一聚。沈浩波是该年度“御鼎诗歌奖”的获奖者,他建议说,既然这么多的重磅诗人“风去际会”,索性做大点,搞个“探讨21世纪中国十年诗歌的成就和面临的问题以及发展方向”的主题诗会,让影响和意义得到最大限度的传播和放大。我不是善于搞活动的人,心里也没底,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玩笑着对我说:“老任,这是命啊”。就这样,说干就干了。当年参加的诗人基本上都是其时活跃于一线的实力诗人,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诗人聚会都随心所欲,来者即是客,诗歌从不拒绝任何人,所以,阵容从开始时30多人扩容到最后的100人左右,规模还是蛮大的。我很喜欢诗人之间的这种聚会,海阔天高全是诗,兴之所至无古人。我反对将诗会变成计划或功课,诗歌不能被规划,诗的发生都是偶然的,任何预定的计划都是反诗的。至于都有哪些诗人参加了,我觉得没有多大必要再列一堆名单,这和诗毫无关系。

张后:你为什么写诗?

任意好:我曾为《感觉》这首诗写过一篇类似创作谈的“札记”,里边有一句话正好能回答你这个问题——诗歌虽不足以抵抗虚无,却能实现生命的短暂圆满。
 
2018年从立秋至立冬,于佛山任意好面壁楼

附录:任意好诗歌三首

|无名河奇案|

新城绿道之上,有一个适合打劫的
湿地公园,里边有常绿的
树和草,有常开的花,有人影罕见的安静
也有失去季节的单调与无趣
旁边的斜坡连着一条无名河,河堤岸
铺满形状各异的的石头
很多个喝酒过量的夜
那些河水总是将他发呆的表情
轻轻抹去。后来人多了
公园里每个角落都被占据
他只能往河边挪,到夜静更深的时候
他担心河里钻出人,就往里
扔小石块,他明明是往河里扔
但有一声尖叫来自背后
灯光昏暗的草丛间,冒出一个女人
他们都大吃一惊,仓皇逃离
像一场奸情被捉奸在床,公诸于世

2016.12.29

|口罩的亵渎|

如果不是你
夹在深圳创业大厦的两条横街,和一条直街
中间的,那串咳嗽
就不会将一种近似孤独的病
传染到全世界
今夜的月亮又何必,将肿胀的脸
悬挂到令人忧伤的高度

一个穿过三场车祸的良民
在一堆战战兢兢的电击棒间
第一次准确地丈量出家与宿舍之间的距离
磨夜的猫,蹲在路边沉默寡言
他心生疑虑
这条一寸半长的不烂之舌
得在对面的栅栏上
趴多久
才能在月光下彻底霉透
他腹内的情绪,一不小心
长出无边无际的无边无际的雾霾

这里远非终点。他劝告所有的夜行者
不准放弃对冷漠的抵抗
不准对残破在脚底的老茧绝望
朝向险峰的丘壑
都是老死的破鞋堆积而成的

没有人像他这般,铁了心
痴迷于黑暗
为了写一首足够明亮的诗
他打算独自吞掉,所有笼罩在夜空的灰幕

意外已经不屑存在
地球还像昨天那样发呆于银河系
朝晖从远处轻轻飘浮过胸口
他见人就说:“嗨,在此处戴口罩
是对雾霾最大的亵渎。”

2016.11.15

|此事费分说|

天健同学,由厦门,过深圳,辗转广州南
千八余秒高铁路,五万多米雨夹风
窗外扬起一点尘与土
我能够想像得到,他在车厢逼迫时的境况
是个男人,就得学会屁股不沾座
也要将腰挺直,翘首从来不为风和月
匆忙回家只为宽慰一下老爸
昨日诗鬼老德,赠诗寄语
希望某放下酒杯,和自己下盘棋
只要赢自己半目,此生足矣
想来令人悲怆,区区在下
一生志大才疏,半世浪得酒名
大多时候,貌似手执一副好牌
却总将自己炸得焦头烂额
同行的粤东兄弟,日渐老去
后来的子弟,未知人世的艰辛与卑微
活在沧海横流的年月,人工智能再聪明
仅仅能算出“山竹”的破坏力
面对战火正酣的叙利亚
所有的电脑和人脑,在同一瞬间
举棋不定,内心焦灼
新的风暴,总在咫尺之间逼近
一句话说的好
没有和平的年代,只有和平的国家
我们有时要逼自己痛下决心
做一只蟑螂或蚂蚁
就算一生,只能在角落里爬呀爬
也得让自己长出豁达的肠胃
不以聚散为虑,不以毁誉挂怀
像跋涉万里的苦行僧
在今天,踏破铁鞋,雨中闭门
独坐面壁楼,苦思己过
屈指算来,六岁至今
一万八千多个日夜已荒废
自责于事无补,下厨却有益培养点爷俩关系
那就这样吧,这个八月十五
无花无酒,一样将中秋,过得像中秋
半夜睡不着,就别偷懒,将无聊的时光
煎熬成一锅莲藕汤
迟起了,也别闲着,好好操练一盘蛋炒饭
活在当下的平淡,就是最真实的幸福
顺手写下流水一样的,几行文字
或许这是我对一众亲友能做到的唯一回赠
 
2018年中秋于任意好面壁楼

【任意好简介】
任意好,原名许春波,男,出生于广东揭阳,现居佛山。诗人、诗评家、书法家。“赶路诗歌论坛”创办者,《赶路诗刊》创办者,“御鼎诗歌奖”创办者,“典型”诗歌美学提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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