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与大地会为伟大事件作准备(十首) ◎湖北青蛙
天空与大地会为伟大事件作准备(诗十首)
下扬州
江流这么宽阔,黄鹤楼那么小
开元十八年那么远
就是一幅画也必然布满三月不散的烟花雾气。
已经记不得当时说些什么了
酒喝得龟山蛇山都在摇动,粼粼江波如同银饼上
撒下芝麻。
为什么要去扬州?为什么前往朝廷
得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江户大开,纳入众多宁静的帆影。
夕照双鬓,捋短髭有美学意义。
数只江鸥,嘎嘎飞近,听出它们在空中
也有蹒跚步履。江湖深远
布衣从容,此后许多年,松子
才会落到头上。
启明星
小时候,我就见过那颗星星
在东方黎明的夜空中。
其他小星无一不远去,只有它自己
留在自己的位置,独守寂静。
澹泊与灿烂交相辉映的时刻
远未到来。天空与大地会为伟大事件作准备。
四十年一晃而过,再见那颗大星浮现天边
我在我的生活里一事无成,已然老去。
希望和指引,乃至想象却仍旧悲伤地
存在于老朽之躯。
光明与热情,将永远献给
这个不停涌来泪光与潮汐的世界。
——我惟一所爱,将永远是
我惟一所爱。在黯淡世界不可垂直的表面。
布谷鸟在上空
深广的夜里,我在等待这个声音
它曾经是善良的提醒,如今
徘徊四方,它变成孤苦无告的岁月催逼。
由南至北,飞越人类的良田
浓云之中,张开大嘴骤然狂啸——
侧耳听,那狂啸仿佛是律令,又如一声声道歉:
永不复来的爱情
早已埋葬千载,郁郁麦地并无半条人影——
古代的良人在荩草底下睡眠。
只有我当今的友人西辞弹着吉他唱着歌,说夏天的后面
还有夏天
只有我的友人西辞,说,何以销忧
可饲养一条胐胐。
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
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
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写给父亲未曾到过的周庄
我的父亲没站在富安桥上
也没有站在富翁沈万三家门前。
我的父亲,没有看过这样流水
没有住过带走马墙或阁楼的家居。
我的父亲看的都是不要钱的风景
我的父亲坐的船,没有船娘和江南小曲。
我父亲的夜晚也有这样的静谧
我父亲的白昼,但无这样热闹的市井。
他知道儿子曾为这样的美景写作诗句
他知道儿子,在此谋取生计。
他知道,他不久于人世
他知道,我会说,“父亲,著名的风景里没有你”。
他思虑,以为过多地站在双桥上
欢乐之后,忧愁就要来临。
他走后,美丽的小镇仍然充满烟火和人群
他们走后,街衢仍将铺满月光这古老的花粉。
父亲,曾站立的旷野,和未曾抵达的古镇
及其春天,在此已构成我深深的庭院。
蔷薇传播的部分日历片断
日本人进入上海,又一年春天
夏天在蔷薇花上到来。
慢慢的,小巷分散聚集的人群
印象派改变港口的位置
买办啊买办正常更换几家外国公司。
哦,姑娘爱蔷薇和玫瑰,玫瑰和月季
它们没有国别。
而爱带着尖刺,种在京都,芝加哥
巴黎,威尼斯和火坑。
当你背负行囊站在街头,调转身
小雨仿佛年轻时细碎的脚步声,渐密踏来
那无以复加的感觉,像蔷薇插入花瓶
像经历痛和血,重建过去的花瓣
和绿叶。
哭腔
突然想起江汉平原曾有一种令人
荡气回肠的哭腔。
离世的人被放在门板上,哭丧的人远远而来
也许是出嫁的女儿,或者是年迈的
姑妹,跄地而诉
抚柩而哭,直至坟墓。
有时听得入神,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音乐
和人类情感的光辉神殿。
现在,这种情景很难再现,很少有人会拖着
宛转的长腔,对亡人诉说遭遇。
人们大约已肉身倦怠,审美疲劳,情感深度也不配
这种动荡肺腑的技艺。
昨夜,我看到一两处祭奠逝者的鬼火
火舌翻滚,没有一丁点声音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与离去的人各种联系。
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广种苎麻的那一年
据说那年西方麻料稀缺
外贸局来人像伟大领袖指导昔日的社员,在钟滚垱一带种下
淹没村庄的苎麻。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整个秋天,都在剥离麻皮
把它们浸入河水。
晚上做梦,我们已经长大了,还在重复那种劳作
河水散发恶臭,麻丝变成城里的衣物。
灰喜鹊大量死去,只有几只野鸽子站在电线杆上咕哝
继续跟我们一起,在村子里生活。
我能感觉到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好的夜晚,黑暗
而平静。有时月亮清亮
好像可以让所有巡逻的树木,悚然站定。
好像可以教人亲吻。
仍然有鸡鸣,像古代中国那样。仍然有牛哞
留下牛屎。
仍然有农妇,喝下农药。仍然有伯劳消失
又归来,大约还认得我们
这些农民的面孔。
课题领导小组
整个夜空毫无声息,偶尔一颗流星。
她不在你的轨道上,她不加入你的命运。
她把你变成临时天文物理学家
蒙头大睡,又彻夜无眠——
过夜空外一点,此生将看见她
可作不可回头的无数条直线。直到
无的终点。
你也有无数可能,脱离自己的天性
进入安然无恙的良夜,在低处人寰
仰望群星间无我的天道——告别何曾是
沉寂的风景,毫无痛楚的情感
遍布全身
并一次次确认,旷远即是这种既无轮廓
又无帷幕的苦厄,不再存在和发生。
你将关联众多逝者,回归自己的故土
在永别中过活。
永定河桥上的告别
暴雨新来,正好落在桥头
两个告别的人之间,因而一方得到一把可以存放
久远的雨伞(当然这属臆想和妄念);
或者一段亲密关系
终结于人生的骚年——而那一头
或这一头爱的源流到了弥留之际
还在继续;或者他再无望等到她的到来
只把要说的话永远地放在肚里——我父亲的骨灰
被我抱在怀里冷却;或者一名年轻的妇女
仍然给她不爱的丈夫带来他爱吃的甘蔗,他们
临别之时,在一起翻看相册——发现他们站在
死人们中间,他年轻,英俊,她温顺,无言,跟他
第一次回家——两个人的衣服洗在一起
挂在晾衣绳上,多么甜蜜,仿佛会永远这般
获得心灵的安宁——啊,暴雨新来
在告别的时刻,像做最后的善行。
宋朝以来的爱情
过了很多年,我还偶尔想起你:红酥手,黄藤酒
伤心桥下春波绿。其间多少个春秋
一支诗笔因你而微微颤动。
但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踪影。颓墙废池
又经无数次修葺。熟悉你的人
早已和泥土混合在了一起。
熟悉我的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阳光中
还有零星的几个,在不可知的未来
穿著不同时代的衣巾,拥有跟我一样哀伤的身躯。
在新的世代,我们的国家又产生了大量墙壁,但除沈园以外
再无人找得出一块,题放翁词句。然而有人在桥上
拍着栏杆,又照见了宋朝的黄昏
和你的惊鸿之影……也有人徘徊亭榭之间,把女儿红
纵老泪,一咏三叹,凄凄切切
摔碎了今朝的酒壶。
哎,一个人的死如何能了断他生前未曾了断的尘缘?戴乌毡帽、摇橹
今朝我又出现在人世间:婉儿,假如你也在,你可称我为绍兴师爷
徐渭、陈洪绶、赵之谦、任伯年、徐锡麟、陶成章、迅哥儿。
假如今朝你仍是多情儿女,应来访江南旧迹,经市井街衢
廊桥池阁,到沈园望上一望:
我们年轻时候丧失的爱情,仿佛可以拾阶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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