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落日,我看见了所有的落日
——评窗户《赞美诗》
纳兰
窗户在《赞美诗》中直言,“我清空一切”,似乎清空了自己,就是雨落下、星光照耀、风吹来的充要条件,但是“大海还在更远处激荡”。清空自己,没有获得大海在内心激荡的果效。“我坐在那里/整个世界/仿佛坐在那里”,这是一种“禅定”,仿佛我与世界在静坐中达成了一致,这里也含有我即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即我的禅思。“悲伤和翻滚的梦境/不能打倒我”我不是失败者,但也非赢家。
读到窗户的这句诗,“从一个落日/我看见了所有的落日/从一只飞鸟我看见了所有的飞鸟”,特别有感触。这不是简单的从普遍性中寻找特殊性,也不是从特殊性中寻找普遍性。这是一种“一中见多”的世界观,是微尘中见大千世界的观照,是一种在赞美的心境中从事物中获得绝知,是从非相的迷途中返回诸相的途中。
耿占春先生在《退藏于密》中写道:“灯是一,火是多;生命是一,死亡是多;种子是一,结果是多;上帝是一,诸神是多;父亲是一,儿子是多;信仰是一,怀疑是多;安静是一,躁动是多;真理是一,谬误是多;现实是一,梦想是多……某个时刻一切也会突然倒错过来:谬误是一,真理是多;梦想是一,现实是多……”
窗户的诗仅只是“从一个落日/我看见了所有的落日”,这是去的方向,还需要有“从所有的飞鸟/我看见一只飞鸟”的返回的路径。这才是“诸相非相”的圆融境界。需要警惕的是,希望这是一种真实的感受,而非一种修辞幻术。有时,真理就是落日和飞鸟,而有时真理是落日和飞鸟的背离。
窗户从所见中上升到所想,他得出“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使世界幡然醒悟”的所见,从我即世界,世界即我的禅思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知,需要幡然醒悟的绝非世界,而是“我”。我是一,也是多,但我并没有在一即是多的认识中,更上一层楼,达到“醒悟”的正见。我的看见中有一个落日和一只飞鸟;在清空的状态中,他的看见容纳了所有的落日和飞鸟,但只停留于看见。我并不拥有落日和飞鸟。在看见中,窗户达到了一种“不空之空”的状态。
窗户的赞美诗,似乎呈现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理状态。比如他在另一首赞美诗中写的“好几次,走着走着/就到绝路了”,“ 可一切/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像一个梦,突然醒了/然后,被鸟鸣和光线,轻轻抚平”。从绝路到梦醒,再到被抚平,这是一个自我医治和抚慰的过程,是一次鸟鸣和光线胜过陡峭的悬崖、黑暗的深渊的过程。也像是一次词语的搏斗,光明之词胜过了黑暗之词。这种泾渭分明,在另一首赞美诗里也有所体现:“像一条河流,分开天和地”。 耿占春先生在《论负面语言》中写道:“这是一个感性的、感知的和经验性的领域,一个受难的领域。感知即受难。”诗人就是在诗中呈现自己的感知,并在释放感知和能量的过程中,完成一次对受难的承受与救赎。窗户的赞美诗中,既有“我经常听觉狂风吹过体内”的感知,也有“我无论/走在何处,一个大海/悬挂在身上”的受难,如何应对感受力的受难呢?窗户的诗中似乎给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我保持着孩子般的忧郁和悲伤”。
窗户在赞美诗中找到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言说方式,他在诗中毫不吝惜地诉说自己的喜爱。“我喜欢雨中的马/和它抖动的鬃毛上的雨水/喜欢灰色的大理石/和放在上面更为深色的葡萄……”一首诗的细节与形象清晰地呈现,而“我”的清晰的个人形象显现于雨中的马,乡下的老房子、灰色的事物中。在一首诗中,放置那么多自己的喜爱之物,这首诗无疑变成了一个内心宝藏的藏宝之地。“当词句中蕴含着自身的曲调时,就是话语为自身赢得了一种时间”,换句话说,当词句中蕴含着自身所喜爱的事物时,这些事物会散出作者自身的性情、气质和灵魂的光芒。诗,就是把喜爱的事物琥珀化的过程。而在琥珀化的最终,事物会透过诗之琥珀,“我喜欢灰色的事物/在灰色中发出的光”《赞美诗》。
窗户的赞美诗,有时物象过于单一,在一首描写银杏树的赞美诗中,他写“银杏树似乎一夜之间就黄了”。整首诗,就写银杏树和银杏叶,仅仅是有一个哲理的收尾“好在神,总在暗处把我们错过的/恰如其分地带给我们”。
在另一首写菊花的赞美诗中写道:“一朵菊花开在旷野/冬日的阳光照耀着它/空气寒冷而稀薄/仿佛一种遗忘”。这首诗短小,却意味深长,体现了窗户对微小的事物身上的光泽有敏锐的捕捉。光照耀菊花,这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而窗户却说“仿佛一种遗忘”,这是对我们的一种提醒,事物处在自足和光照之中,而人却在自足和光照之外,换言之,是人被光和菊花遗忘了。而在诗的后半段,“它嫩黄,灿烂,娇弱/独立于凛冽而荒芜的波涛”,作者又把自己置身于等同于一朵菊花,对菊花做出拟人化的处理。结尾处“仿佛一种爱/叫醒了一个悲伤的人”,恰与光照耀菊花等同。菊花之悲伤,被爱之光照所“叫醒”。也可以这样理解,是爱唤醒了我们对一朵菊花的娇弱的同情,是爱叫醒了我们麻木和受难的感知。
诗就是世界与内心合一的状态。诗就是内心理想世界对不完美现实世界的修正和改造。窗户在赞美诗中写道:“我想告诉你我体内的风景和体外的风景浩荡”。他试图把身心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梳理清除,达到一种和谐。体内的私密风景是对体外的公共风景的一种抵制与竞赛。或者说,窗户有意识的把一些风景内心化和私人化,比如。“路边的梧桐,银杏树在隔离带上挺拔着”,这梧桐已经是被窗户圈进诗歌的梧桐,在换句话说,身外的梧桐只不过是作者内心丰富性的一种物质呈现。
“诗是内心对世界的回应”。如果觉得世界充满敌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那么内心就难免不筑起城墙。窗户在诗中“构筑一个金色殿堂”。窗户在诗中,不断地逼近“金色殿堂”,“ 每时每日,我把余生奔波在旧时的途程,一步步走向你”这种奔波与逼近,正是一种他在缩小内心与现实世界之落差的努力。他一步步走向的“你”,既是一个美好之地应许之地,也是一个草木重生的美好时刻,还是另一个理想中的自己。
里尔克说:“诗人,你说什么,你做什么?我赞美”。由此可知,赞美是诗人的使命和分内之事。无论是遭遇苦难、挫折和悲痛,从对万物和造物主的赞美之中,都可获取有益的力量。因为赞美的语言,就是救赎的语言,就是更新一切的语言。窗户是赞美诗,容量很大。很像是一颗灌满了足量火药的语言的炸弹,可以产生惊人的爆破力。“生病,小偷,雨天/街头革命,失败/随处可见的大师,独裁者”寥寥数语,把生存的境遇和个人与他人的生命状态尽收。“天空消磨着日夜/而我们被日常的工作、孤独和晚餐”这就是你所处的时代,这就是你所在过着的生活。
我们很容易在窗户的赞美诗中,寻找到自己的角色,获取共鸣。他在诗中总是点着一盏灯,诉说着一种“有光”的生命状态和“有光”的明澈的语言状态。正如他的诗中所写“夜空里的星星、土地与河流,在闪烁着/永恒的蓝光/并像神一样不为所动”。
诗人简介:纳兰,男,本名周金平,1985年生,现居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9年诗歌发表于《诗选刊》中国诗歌年代大展。陆续有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林》《北京文学》《延河》《山花》《诗潮》《诗林》《诗歌月刊》《扬子江》《星星》《中国诗歌》《安徽文学》《》等刊物。入选《2017中国新诗排行榜》《2014中国最佳诗歌》《2014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水带恩光》《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