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窗户的诗“棒在哪里”
九月
窗户
天空更高,河水更低,路更开阔
风从远方吹来
仿佛神,每年
在这个时候,就回到我们中间
我们工作,生活,养育孩子
在秩序里做梦
争吵。赌气
在一场欢爱中,伤口平复
在孤独中躺倒
每一次,像敌人一样
我们用尽全力,打击对方
就像每一次,只有走到尽头
才肯回首。和宽恕自己
非常巧,最近有几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对诗产生了好奇心,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困惑,那就是觉得有的诗(比如我珍藏在元知的诗)太难懂,而我在朋友圈或书信、诗学散文中却认为写得很棒,他们说棒在哪里。连带说我的散文也难懂,没办法看进去。乍听这样的反馈,我不会放在心上,但反复几次,我就不得不应对这个问题,做一次次解释(有时在朋友圈或私聊时,我想糊弄过去,回应几个俏皮的图案,但还是被揪住不放)。
其实,在我学艺过程中,一开始也对很多东西不懂,学力和眼力不到,自然弄不明白闯入眼帘的、而别人夸夸其谈的对象。(到现在,我也好多东西不懂,只是没有精力去探究了,比如古典音乐、刑事诉讼法、建筑学,就连做股票,虽说入市近二十年,可“打板”这样的操作方法我弄懂它也是近三年的事,想来真是惭愧,不懂装懂太多年。要从不懂、难懂到弄懂、熟悉掌握,这肯定是一个过程,需要浓烈的好奇心与毅力去探索、学习,同时还要有高人指点,才会开窍,否则也是瞎折腾。)
我对诗学一直很感兴趣,也认为这是一生抱负所系,所以,必须知难而进。回想2004年前后,那时三十岁出头,懂又懂一点,但又稚嫩得很,恰在进退两难之际,接触了一批高人,被震住了,才猛然醒悟,找到了锻炼的方法和进阶的法门。这些高人包括但不限于:约瑟夫·布罗茨基、苏珊·桑塔格、宇文所安、卡尔维诺、谢默斯·希尼、奥登、维特根斯坦、康德、闻一多,以及后来的阿兰·布鲁姆《莎士比亚的政治》、列奥·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或者吉奥乔·阿甘本《语言的圣礼——誓言考古学》,还有罗兰·巴特,太多了,这些高人在散文写作方面,给予我太多的激励,并促使我重新审视杜甫、陶渊明、李商隐、李白、杜牧等早期杰出诗人的作品。我找到了一个精巧的大熔炉,多少人杰来添薪加火,助我一臂之力,至今想来“涕泗涟涟”,真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到不懂我的散文、我的诗或我品谈的其他诗人的诗,还不止我的这些新老朋友,实话实说,我太太至今对我的写作吝于一观,父亲生前也从来不会留意我在秘密地鼓捣些什么,也没有一次文学性对话。这叫我情何以堪,我怎么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到一个知音?对于写作,发明一个必要的知音,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我会从不同角度设想上述人杰为我的临时知音。我确实很少顾及“妇孺皆知”这一审美范畴。
对于不懂我所热衷谈论的作品的那些新老朋友,我给出的委婉建议是,不要排斥,慢慢接触,边看边学,时间久了,加上一点机缘,自然就懂了。对我本人来说,我反倒是警觉于被人理解透、被人一下子懂,最怕被一人全懂,我的一部分写作是为了让人动心、让人更快地懂得,而另一部分写作则是避免被人一下子弄懂,我得有知音的门槛呀!
我也看到一两个朋友只愿意看自己“懂的”作品,并以之为审美尺度,来责难他们不懂的作者/作品在故弄玄虚。这是一个不自觉的、将不懂的责任推给他人的做法。作品的多样性是诗坛的生态,我当然希望小伙伴们胃口庞杂,不被单一口味所滋养。看到我们所陌异的作风和文本,我所希望的是小伙伴们不要退缩,反而是追本溯源,将陌异变成熟悉,以养就一个苛刻读者的风度。当然,如果你兴致不高、精力不济,那就专挑自己喜欢的作品来喜欢自己的品味也无所谓,自得其乐呗。
说了这么多,现在来谈谈诗人窗户(1980-)的这首诗:《九月》。这首诗好懂吗?字面意义上好像挺平易近人的,能基本弄懂作者的情感以及这些字句所传递的情绪。但即便是一首貌似易懂的诗,也有深究之处。比如,你注意到了这首诗的结构吗?或者说,这首诗中诗人传递出怎样的诗学观念?这首诗有别于他同一年写的其他作品吗?一首易懂之诗要弄懂的地方还多着呢,远不止我们眨眼之间所看到的那些易懂的成分。只是长期以来,你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而已,只接受诗中易懂的那一部分,到此为止,戛然而止,并通过这一次懂得来满足自己,来赞美自己这一次真的懂得了。
我们经常下意识地以懂不懂、感动与否来作为审美尺度,以衡量一首诗是不是好诗。这真是一个省力的办法,而且主观得可爱,但偶尔看到真这么去做而且乐此不疲的小伙伴,我还是忍俊不住,也为之扼腕叹息。关于诗的尺度/标准问题,我已经在《杰作与时间》一文中说得清清楚楚了,这里就不再赘述。
在窗户这首诗中,展示了当前诗坛写作上类型诗的一个共性:感受的笼统性。这个现象我本来想撰文专述。这样的作品由于有一种易懂、亲民的表征,容易得到普通读者的积极反馈(比如点击率、点赞次数猛然上升),而这种反馈又默默形成一股推动力,催促诗人继续写出类似的作品,以形成一个闭环现象。在此,我不是贬低诗人窗户这首诗的真挚感情,而是从一个苛刻读者的角度提出一点建议。那是什么建议呢?我的建议就是:作为一个写作者,你得想一想下一次还可以怎么写?
比如诗的第一行“天空更高,河水更低,路更开阔”,这个排比句式,看起来易懂,一下子掀起了抒情的共同盖子,但其实,这里“什么也没有说”,“更”之比较级的感受还有待下一步骤的强化,在这一行内,三者并列的情形起到了“关关雎鸠”的兴起效果,但难以顾及“天空-河水-路”以及“高-低-开阔”三者关系中的个体特征,严格说,“天空”的个性或“高”的特别感受都消弭于并举句式之中,而没有得到单独的照顾,这就是我所言的“感受的笼统性”,这不是窗户一个人一个作品的问题,已然是当今诗坛不少同行的共性,这是值得反思的地方。一旦在这里得到了观念的廓清,就相当于你为自己的新生觅得一份生日礼物。去自我否定是不易的,更何况此前还有一个更加不易的事项:萌生一个“自我否定”的意识。
或许,诗人窗户的新生就在于“更-更-更”这个并举的三级跳中,当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很有必要对这个句法结构进行反思时,他就重获一个诗歌生日。摆脱感受的笼统性(比如窗户这首诗后面还出现了“每年”、“每一次”这种统称做法),有很多办法,当前的一个建议就是,尽可能在既有的字词、句式上停留更长的时间,不要急于奔赴下一句,尤其是下一个同质的三者关系(比如窗户这首诗紧接着出现的“工作-生活-养育孩子”),先把当前的字词句以及句法结构的问题想明白。停滞或悬停在诗的第一行(或关键一行),更久的时间,不让其他的思绪过早闯进来,年轻的诗人们,你们试试看!一个有趣的说法是,当我们说一首诗“棒在哪里”,这里所说的“棒”还有另一个含义:当头一棒!棒之所来,肯定跟这位诗人此前所经历的磨练有关,比如他承受了外在的棒喝而更新了自我,至少他对“棒”的理解不限于单一含义。如此,我祝福这样的诗人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