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者 ◎哑默
世界这样辽阔和宽广,而人们却被单个单个地分开,孤孤零零地生活下去。
苦 役
思想呀,我的思想!
你带着真与善、美与爱的丰满,不停地游荡。
越过时间和空间,声声地呼唤。
你痛苦、思虑、渴望、求索,掠过地面,透过迷茫和混沌,扫视惶乱中的人群;你浮游不定,探询着同类的回声,在黎明之前翔起。
……
你命定终身飘泊,在日落之后又升腾。
一个孤魂,萦绕着生者与逝者的墓穴和家宅,永无宁息!
……
你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和希望。
历史在高天大地间悄悄掩泪而过。
路,迷茫……
思想呀,我的思想!
我负着沉重的背囊,跋涉在当代人类的荒野。
“你背的是什么?行者。”异域的人问我。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部历史和无数颗心灵。”
我艰难地走着,
在我足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小径的雏型。
我看见无数影子,看不见实体。
大地,只生长阴翳。
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
你不了解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旋转、推挤、倾轧……在无数雷同的夜晚,生者和死者都一同起来歌唱。
我用情感和理智的锤与镐,不停地敲打地层,在岩石中发掘。
我的锤敲断了,镐磨钝了。
手震出了血,血滴在石缝中。
石缝的草上结出猩红的花籽。
畸形的人,处处披露社会凶险的印记,在某一天早晨,你已被控制在僵硬的阳光中。把华浮、空虚引进内心,为显赫的刹那抛售整个人生。
……
一次庄重的告诀,把我引向苦役的途程。
沉寂中听不见一点足音。
鬼火在草丛中跳荡,
我梦见现代人类的一片荒原。
饥馑铸成人生,在渴求与贫困间没有选择的余地。
语言无法表示悲哀。
青春,仅仅告诉我们没有表情的表情。
找不到通往心灵的大门……
屈辱与辛酸哺育我,一种无力的蠕动召唤孩子的小手。
蛛网把天空分割,只有空洞的回忆。
岁月被熏黑了……
嚎叫着扑向旷野,旷野永恒地宽容和沉默。
泪水浑浊、酸涩,浸透灵魂的河流和原野上的草莓……
他们把颓唐、绝望、恐惧、凶残……变成顽固的现实,从每一个角度、每一个支撑点突进我的梦。
古老的语言已化成符咒,这些符咒没日没夜地缠住我,让我跪在红色的祭坛上。
没有五官的脸历久地俯视着我。
不容叙说。
梦,被烫平在无字碑上。
哀歌和祈祷
荒原把背拱向我,长夜在长长地涂抹,抹出光颓颓的植物,抹出旗帜与标志。
头发已被风吹散,溪水冲白骨骼,那些骨骼做成笛子,吹出凄凉的回忆。
我走过屠场。
一个灵与肉的集市铺在巨大的版图上。
死去的死去了,活着的依然活着。
岁月把脸拉长,空间结下硬壳。
荒坟、墓碑、化石、骨灰盒……
禁书、藏书、遗书、绝命书、自白书……
……
紫禁城里幽寂的书斋、古籍珍本渊深,
两块梓檀木,夹着五分之一的人类!
一个主,在巍巍的神殿上。
播下无边的黑茫。
朝圣者路上的白骨,
写下红得发紫的撰述。
雪崩,扫过空谷。
蜿蜒的队列,爬向灭亡之墓。
民族的希望,堆成巨大的殉葬,让子孙后代永不会遗忘。
远离了人类的大家庭,长久听不见回声。
我流着现在还看不见的眼泪,喊出若干年后才能听到的声音。
我是一个孤独的花圈,走进荒原,夕阳推着我的影子,在大地上投下一个永不灭去的、长长的疑问……
文明失去重心,期望和虚幻交叠成泡影。
血液凝固,僵硬着东方。
历史,延续着它的苍白。
我把这层苍白轻轻揭起,在上面写下:
Son —
“每一双眼睛成为一首诗,”
每颗心灵成为一只歌,
每种个性成为独创的历史,
每一天——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生命之歌
生命的歌很短。
它一一来到,又各各退去。
生命带着露珠与色彩,美化这个本身没有意识的世界。
把有生与无生都推向极终的意义。
一个过客,参与世界的应用。
路,由此而延伸……
大自然养育了她的儿女。
他们也象大自然那样广远辽阔。
生命仅存于现实之中。
它希望有一个生活于其中的美好的世界,并留给后代予幸福的未来。
它紧促自身,不迫压他人。
浪花,映射美丽的阳光。
澄清的困惑,露出明澈的脸。
一个需永世追逐的目标。
一个探索不尽的课题。
一个不必回答的哑谜。
一个淡白无味的果子。
一个永远成反比的常数。
小小的球体,成为诸多生命的核心。
宇宙宏大的殿堂里,缺少生命,也就缺少神灵。
生命之歌是歌中的圣歌。
一但把生命融于彼此,人类将从焦灼中解脱。
无须准确的说明,生命终会给自己下结论。
丰厚中的一种单薄,让我们明了地感到那支短歌。
生命说,拉着我的手吧,不管我们来自何处,让我们一起去找那最终的归宿。
永不垂沉的爱心
我在爱的海洋里泅渡。
一颗微弱的小星星牵引我浮沉。
爱海无边。
苦海无边。
回头,没有岸。
……
我什么时候泅到沙滩上——在海与岸之间。
潮水亲昵着我的双脚,我困倦而饥寒。
海在喧腾。
我,蜷缩着。
寒夜的星空把我遗弃。
太阳!
我苏醒、奔跑——在海岸线上。
泅渡,恨过;再爱,再恨!
我不完全属于自己,也不属于某个个人。
我的爱,是温和的南风、成熟的麦田、满月之夜的光华、空中的曙色……它属于所有的人。
我泅渡过爱的苦海。
我的爱不再属于个人!
心与心之间,空旷,不空旷。
眼睛与眼睛之间,有,没有一道屏障。
四周有横沟、有墙、有网……
那个被叫着心的地方,有许多创伤。
我的爱是满溢的湖水,我的心扉似乎是生了锈的沉重的铁门。
你以为我冷漠?
你以为我过于理智?
你以为我吝惜?
你以为我象水银的湖面——永远铅凝而不泛起波澜?
……
就让这闸门垂着吧!就让我是冷漠、理智、吝惜、呆滞!
……
情感的洪流,正流过生命的天空!
孩子,我们一起去攀登高山。
我们能否都离开生活的荒滩?
你小小的足迹和青草一起,走遍世界,溪水洗亮你心灵里的那只歌。
少女,
你刚踏进人生的门槛;
热烈的渴望、朦胧的幻想,心,向往远方和未来……
你懵懂地走着,顾盼的脚步留下心灵的呼唤。
美丽的生命,走吧走吧……
溪流入海,飞鸟归巢。
太阳在群山间收敛它的余辉。
你踩撷到的并非花朵,微弱的希望填不满空壑。
身躯,容纳着泪水。
把一片苦难化成柔情。
鸽子的羽毛透明,
嫩枝上的新芽比春天本身还更新鲜。
一双眼睛,一双大而美丽、早年充满青春和柔情的眼睛……
现在呢?
流露着诉不尽的哀怨,逆运的摧残使人生变得黯然。
苦涩之泉淌过青石,留下淡淡的泪痕
花的梦,在一片殷红中,长出复仇的荆棘。
我对花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能与你同往、同在吗?”
你的眼睛逐层加深,每层都环绕着生命的一个圆周,而我就站在那最深的一层上。
“错乱的深情,使我抛弃一切,委从于你,可你给我什么呢?你要回答我!你要回答我!”我无法回答。
刺激、欲求、启迪……
压抑,使人生变形,
而辐射着黑暗中紧邻的肉体。
呼唤,在爱的空旷地带回旋……
你生活在无边的沉默里……
情感冲溃旧有的堤埂、弥漫人生……
几乎要焚尽一切——连同自身!
“异性间至诚至圣的友谊,有时比爱情还更震撼人。”
但它能否持久?
它根本就不存在?
或许它瞬息即变,以爱和拥抱来冲击理智的小岛?
或许身心的交融就是理智本身?!
在情感世界里,我是一个富者:
因为我不去占有。
在情感的世界里,有时,我是一个乞丐:
我太想去占有。
有一天,我懂得了——空着的双手可以拥抱一切,甚至虚空!
孤寂,陪伴远方。
没有睡眠的梦,引入深秋。
夜色漫游,游进心灵里没有收割的荒野。
寂静沉积,日子淡白,萦绕在光阴的年轮上。
幽暗、寒冷……
太阳,带滞留于昨晚的梦中。
爱的盲者,
诗,在你的脸上浮现。
你在心灵的默河上航船……
把自己交给未来的岁月吧。
我们将会在落日的夕照中拥抱。
我是拾穗的孩童,寻遍心灵的田畴。
你的爱与真的鞭子,把我的生命的螺陀
抽得飞旋,在天地间发出轰鸣。
对初诞即逝的一切,我怎么办呢?把它封存起来,永放在心灵中珍贵的一隅、一个惋惜着不再去接近之角吗?
今晚,我站在异乡的一块高地上,旷野的风带着微雨吹来,前面是大山黑糊糊的影子,远处一片万家灯火……我站在这似乎远离人世的地方,感情的回浪涌上来,冲击人心柔弱的防范。
那个人,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
临别时那淡淡的一笑,掠过闪烁的灯火和黑暗中昏睡的土地向我飘来。
我自言自语地说,“没有……没有……还没有忘记……”
我是一个灵魂上的漂泊者,没有归宿,永远迁徙流亡在爱的已沉沦的国土上。
请祝福那些终成眷属的人,
请施惠给那些没得到爱的人,
请照耀思想和篇页降生,
……
让每一颗爱心都永不垂沉而照微万古吧!
行 程
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沙漠、荒原和峭壁上播种爱情,丰满枯索的生命,与我一起收获和采撷吧!
我的心坦露着。
纯洁、羞涩的,请不要迟疑。
理智的,不必犹豫,
贫白的不用窘迫,
无缘的恨、无名的仇视、无端的迫害……早被我遗忘。
……
我已得到喘息,双足又从泥淖中拨起,踏进新的荒原和沙地……
雪,曾象海潮淹没大地。
雪海中却涌来了春的洪涛——从酷寒、冰冻、沉闷和风雨飘摇中孕育出来的,一种内在的力量鼓动而至。
我知道了;
雪,不是雪,是人们痛苦眼泪的盐晶;
春,不是春,而是历史行将起动的前奏。
今天,我站在生命之川的拱桥上。
我想不起,在我人生的哪个时辰曾在这儿站过。
那时,这川流水还没有被污染,柳树和蝉鸣在我的忆念中呼唤。我来到这桥上,流水欢欣地向远方奔去……那是一个早晨。
时间流逝了,没成熟的,也没有结果,关于那些天,记忆留着一个早晨。
河水污浊,黑浪喧哗……我也如此吗?
我又感到,这川流水,在生命的本源上仍是清亮的。
我和大自然对话。
溪水简单的歌里,有柔美的韵律,细小的足迹,映着未来海洋的波光。
峭岩化复杂为一,仅与时空争一席之地。
杉树伸向蓝天,顶端的嫩芽都始终指向那个方向。
谷穗,每粒种子都异常充实,随时回应着春天在田野上的呼唤。
……
太阳升起来了,我在阳光下,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望去……
我爬上一座山顶,落日在地平线边滑下,无数道光芒从远山后奔射长空。
浮云实现了美丽的幻想。
在山顶的老树下,我屏息呼吸,粉色的河流缓缓流走,伟大的静穆从容叙述……
我看见自己的微笑。
人们沉入睡乡。
月华在夜空中浮泛。
我的思想飞出去:
它听见喧闹的蛙声、鱼儿蹦出水面的泼溅声、嫩草和大地之间的密语,石头颤动着鼓动蟋蟀歌唱……
我的思想消失在青蛙、蟋蟀、溪水、小草、桦林……的混合交响里,消失在被鱼儿搅起的光圈和破碎的水波中,消失于月光、稻花香和野艾的苦涩味里……
草原上,流水迂缓。
遥远的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只南来的飞雁!开在北国异方天空的花朵!
儿时的记忆在心中苏醒了,那些嬉戏过的小山丘:篱芭墙和大院落,那些鸽子清晨在屋檐下的嘀咕,打闹的伙伴,爱情的形象芬芳不散……
……大雁从我的头上飞过,广阔地绕了一圈,送下一片翎毛,又消失在远远的天脚。我的追忆永不消散,仿若羽毛写下的文字……
冰峰里冻着一颗心。
人迹不到,飞鸟不鸣。
冷冷的太阳,不能给它予温暖。
在冰层中,我
看见那颗心仍在微微跳动。
也许我能融开一条通道,使它暖和、复苏第二次生命!
进入深谷,仿佛到了路的尽头。
我庸懒而昏沉。
就在我要睡去的时候,我听见一个无比亲切的声音:
“你不能睡去!
我了解你!”
一道闪电把我击醒,我挣扎起来,一步步走出睡谷。
夜,宁静又凄凉,月亮散发着微光。
蒙蒙的月色赶不散寒夜,冷光,不含温暖,也许黎明能带来希望。
我伫立在寒夜里,盼望暖和这被冻僵了的黎明。
春雨浓浓地下过了好几场,田野葱翠,染绿了布谷在山涧中的啼叫。
……
入夜,风阵阵吹起,从后山上吹过,在树林中喧响,一会波涛滚滚,一会悄声无语,在砖墙的夹缝里吹呼,在心里打转……
远处的狗叫起来。
不知谁在邻屋里哼着一只熟悉而忧郁的歌……
在春雨中、在树林子的喧响中、在暖暖撩人的南风中,我的思想蜕去陈皮,长出新的肤肌。
山河的血痕,揉进岩石上海鸟的啼叫,渐渐铺向明天的拂晓……
道路泥泞,秋天的原野阴湿。
人说,一个萧瑟的季节,严冬的前奏,死亡的先声。
落叶无边,大地露出了真貌——在历经大难后的生机,和这生机里暗藏不住的大欢欣!
我是雪——单调而无味。
怕冷的人咒骂我,
热烈的人冷淡我,
渴望爱的人会说:“过去了的还没来到,来到了的还没有过去,哪里才是春天?”
我是雪——滋润大地的津液。
当残冬渐逝,……我在人们的遗忘中消融。
第二年春天,江河横溢,我从地底层促成新的生命。
在污水塘边,我看见一只羽毛洁美的天鹅。
我将引来净水,让她畅游,
我将植起绿树,给她蔽荫,
我将用歌唱,引她动情高飞。
我的爱、我的思想、精神、情感……象寻找到河床的流水——刚自由、欢愉地奔流,一道突兀的高堤却把它堵住了。
你向我索取什么呢?
我的思想?
我的情感?
我的灵魂?
我的肉体?
或是我微薄的财物?
只要你说出第一个字,我就知道你是谁。
不要做骆驼,不要做水袋,不要做手杖,也不要做我脚下的芒鞋。
我愿你是头上的一颗星星,
天边的一道光影,
身旁的一股清泉,
含雨的一片希望的云,
我愿你是一首永远谱不完的长诗。
水 泉
当我以为找到水源、欢欣若狂时,它却对我说:“不给你喝!”
我迷惘地四顾……另去寻找呢?或者不用了——即使没有这泉水,我能否跋涉过干旱的沙源?
在灼热的阳光下,我默默地转过头去,遥望着远远的地平线……
绿洲啊,你在哪儿?……
有一位圣人曾说过: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我不求索的”。
我疲乏了吗?我的心困卷了吗?我的美与爱、真与善的元气消曳了吗?
我会扑倒在干旱的尘土中、而消失于茫茫人海?
或是我将得到新的充实和丰满,负着那个背囊,最终把它放到历史注定的极地?
早晨。
一个穿红衣的孩子在原野上摘野花,她在小溪边洗手,又踏水走过,远远地传来清脆的笑声。
她拿着一大束野花向我招摇。
啊,孩子,我听见生命真谛的童音,
啊,孩子,在你明亮的眼睛里,我看见生命里幸存的一片绿青,
啊,孩子,你纤细的小手,卸下了任何人都不能为我卸下的那么多的东西。
啊,孩子,你是昨日的梦,今天的希望,你是黎明!
1973-1975
老宅-乡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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