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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乱评:阿谁《石头说》周旋久

◎阿谁



诗乱评:阿谁《石头说》

文/周旋久

【石头说】

◎阿谁

经过那个
庭院的时候
一群石头
抓住我
七嘴八舌地
问我

凭什么
把我们堆在一起
还叫我们假山


阿谁网友前些时候在我blog里面留了一条短信,前两天回去才发现。说来惭愧,我对此君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似乎曾在儿童诗论坛上出没。昨天入其blog看了一些诗,觉得没有浪费时间,有些诗很好,有些不那么好,但都是诗,不至于浪费读者的时间。好诗好是好,就是不容置喙,读者只能束手,旁观。读不那么好的诗就不同了,读者仿佛蚊子找到有缝的鸡蛋,可以嗡嗡营营,叮上一口。我说不那么好的诗,是指不够完美的诗;如果不是太挑剔,不那么好的诗也算是好诗,但它本可以更好,成为完美的好诗。《石头说》我觉得就是一首不那么好的诗,这里我且充任蚊子,叮上一口。

二诗节的诗,前后节的关系就重要性而言,似乎只能是两种:并列关系和递进关系(转折归入递进,转折转而不折,实际上也是一种递进)。或者两节同等重要,缺一不可;或者前节是后节的铺垫,或者后节是前节的深化。无论前后两节是什么关系,前节不比后节重要。递进关系的两节自不必说,并列关系的两节也有前后主次之分。两节同等重要时,应有前后之分,两节可以随便颠倒次序的诗想必是很少见的。如果两节一轻一重,通常是前轻后重,前重后轻的诗即使有,也极少见。如果把诗的前后两节比方成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我们可以把二节并列的诗称做女体诗(feminine poem),把两节递进的诗称做男体诗(masculine poem)。男体诗前后两节是递进关系,即使前节和后节本身都是“直”的,也自具诗美;女体诗由于前节和后节是并列关系,诗节本身的曲折就很有必要,否则一马平川,一览无余,简直成了洗衣板飞机场,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石头说》前节是后节的铺垫,后节才是诗的重心所在,所以应该属于递进关系的男体诗。前节诗意可概括成“石头抓住我,问我”,“抓住我”“问我”只是并列或递进,没有曲折;后节的诗意稍有曲折变化:“把我们堆在一起/还叫我们假山”。如果我们再把上下两节砍直,即各节本身毫无曲折,看看:

【石头说】

石头问我

凭什么叫我们假山

缩成二行诗后,前节和后节(已成单行节)本身绝无曲折,但它仍然不失为一首不那么好的诗,而没有成为坏诗或伪诗。我说它是“不那么好的诗”,而没有说“好诗”,是因为我觉得它还有累赘,尽管它只有两行。这首只剩两行的诗如果再缩,可以:

【石头说】

凭什么叫我们假山

这样才是我心目中的“好诗”,——或好诗的胚胎,它可能单薄了,可能还需要开枝散叶。现在我们假设一种情景:阿谁走过一个庭院,看到一座假山或曰一堆石头,脑海中冒出一句“凭什么叫我们假山”,乘兴添枝加叶,经过一段时间,足成《石头说》一诗;或者阿谁兴奋莫名,整首诗在灵感的驱使下一挥而就。这就是传说中的灵感。灵感这东西就像男人那东西,“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所以灵感一来,诗人会急急操觚染翰。但是济慈说的好:“诗如果不是来得像树长叶子一样自然,还不如别来(if Poetry comes not as naturally as the Leaves to a tree it had better not come at all)。”诗人关于灵感的话,除此可以找到很多,我所记得的,是艾青说得最实在(也即最没有诗意而最具科学性,就像“科学性”一词)。他说:“诗是灵感的触媒。”灵感可以催生一首诗,但灵感不等于诗。它可以是诗,也可以是诗的一部分,还可以是诗的渣滓。因为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诗人灵机一动,写出一首诗,但这首诗定稿的时候,得自灵感的那一部分已淘汰净尽。看来济慈说得还不够好,还可以补上“诗的进展如果不是像树掉叶子一样自然,还不如打住(if Poetry goes not as naturally as the Leaves from a tree it had better not go at all)。”灵感可以成就诗,也可以拖累诗。《石头说》的叶子长得很自然,但可能还需要一个落叶的秋天来删繁就简。但我上面把这首诗缩成一行,并不是说其他成分都是无效的。如后节:
凭什么
把我们堆在一起
还叫我们假山

这里我可挑不出有哪个字词需要删减或修改。但前节则有讨论的余地:

经过那个
庭院的时候
一群石头
抓住我
七嘴八舌地
问我

整个诗节是在为后面的诗节做铺垫。这个铺垫铺得很自然,但后面的诗节是否需要这个铺垫呢?如果没有这一节做铺垫,后面的诗节会出现什么问题吗?我的看法是这个铺垫本身反而引起了问题。这一节以叙事开头,起手入题,颇似英语诗中的歌谣体(ballad)。也许可以说,这首诗的手法偏向西方传统(他们说新诗有两个传统,源于两希的西方文学传统也是我们的传统,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种观点,但它让我产生“有奶就是娘”的联想),里面有个“我”。象征主义以前的诗歌,尤其是浪漫派,几乎每诗必有“我”在。这是很多外国诗让我觉得比较笨拙的地方。中国诗尤其是唐诗,通常是“无我”的。宋诗尚议论,“我”也就多了起来。这里不是说“无我”就一定比“有我”高明。在有些情况下,“无我”不如“有我”。例如:

【咏怪石】
◎苏轼

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人皆喜寻玩,吾独思弃捐。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砧础则甲斫,砥砚乃枯顽。于缴不可碆,以碑不可镌。凡此六用无一取,令人争免长物观。谁知兹石本灵怪,忽従梦中来我前。初来若奇鬼,肩股何孱颜。渐闻黩黸声,久乃辨其言。云“我石之精,愤子辱我欲一宣。天地之生我,族类广且蕃。子向所称用者六,星罗雹布盈溪山。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如我之徒亦甚寡,往往挂名经史间。居海岱者充禹贡,雅与铅松相差肩。处魏榆者白昼语,意欲警惧骄君悛。或在骊山拒强秦,万牛喘汗力莫牵。或従扬州感卢老,代我问答多雄篇。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吾闻石言愧且谢,丑状欻去不可攀。骇然觉坐想其语,勉书此诗席之端。

怪石讲的那些大道理,实际上是诗人/诗中人想出来的,但并不直说,而是欲扬先抑,再托诸怪石之口出之。要是一般的诗人,会写成:“你看那怪石,居海岱者充禹贡,雅与铅松相差肩。处魏榆者白昼语,意欲警惧骄君悛。……震霆凛霜它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它坚?”虽然也有“我”,但这个“我”就不那么可爱了。再如下面这首袁枚的诗:

养鸡纵鸡食,
鸡肥乃烹之。
主人计自佳,
不可使鸡知。

这里有三股势力:鸡,主人,诗人/诗中人。鸡与主人的关系,需要第三方即诗人/诗中人来挑明,这里的“我”就很有必要,否则从鸡的角度是写不出来的。
但通常情况下,“无我”胜“有我”。码字至此,突然想起王国维,遂检《人间词话》,正可为我所用,不用损磨自己的脑细胞了:“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有我之境,我与物殊;无我之境,无我而无一物非我,“在泉为珠,着壁成绘”,我就是物,物就是我,是谓“不隔”。这里胡乱引申一通,是否观堂心眼,我所不论也。

《石头说》如果“无我”,则“石头”便是“我”,将石头堆堆并称之为假山的也是“我”,“无我”而无一非“我”,无不是“我”。现在有了“我”,则“我”是“我”,“石头”是“石头”,“堆石头成假山的人”是另一方,然而诗里的“我”又不能形成一股势力,与石头抗衡,因而也就可有可无。倘若改变格局,使前节的“我”与石头抗衡,那么这首诗前节就可能不只是铺垫,而有可能变成二节并列式的女体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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