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腊月廿二,董家口 ◎舶良指玄
乙酉腊月廿二,指玄居士共其弟张生荣晋者游于秦皇岛抚宁县董家口之古长城,是时登断石之绵延,览燕山之雄险,攀虬枝而登崖,踏雪叶而逾山。折荆斩棘,登乎绝壁,朔风侵衣。荒兮莽兮,哀生之须臾;莽兮荒兮,感冬之苦寒。亦见古堡于大毛山下,枯树栖鹊者数,若天东若木。薄暮微寒,吾二人行乎山野,见己之影恍然,徒增生命岁时之叹。是为诗六首以记之,诗曰: 一. “你的一生,都难走遍秦皇岛的长城” 闹钟捣碎你绝望的梦,就像将生命 推入水中,扼死无尽的未来,走出时 街上空落,夜的喘息愈弱,莎草的白色 渐浮于天际。街上的幽灵像叛军的酒筒 将自己紧裹。在空荡的车站徘徊,活着 总在替别人等待,手表的荒园中谁在磨牙, 偶尔闪过的面孔,如浑浊的涟漪: 这不过是一次出游,什么都不要承载, 秒针到站,我们的班车就开。时间在车上 翻着跟头,沿路的街道渐渐破败,像 谁的速写无尽地展开。彼刻,启明星 消隐。城市,骤然停止它咆哮的追赶。 愈渐简约的风物,使你忘记全部的生活 或许只是全部的欲望。落雪的农田 如雪豹的毛皮,筋骨突起,枯枝挺立。 村庄散落四周,像初撒的菜籽。小石碑 刻着村子们的名字,让人联想或引人发笑: 在这里我们多无知,两只手在潮湿的玻璃后 胡乱指,戳出无心的文字。生命却在疾驰, 页岩与沉积岩的巨影,路边的白桦,还有 村落的标语,都远远向身后退去。路上的记忆 粗糙,就像命运。司机在路上播撒化雪的盐 在一次暂停中,我的瞳仁始为磅礴的远山燃烧。 2006-01-25 二. 进入岚气弥漫的凄寒,人群的幻象破灭 作喘息,一如人世每条相似的路。用手指 撩拨路边脆挺的枯草。白桦静立着倾听 我们的脚轻轻踏碎路上匍匐的薄冰。还有 无法叫出名字的树木,黄褐色的干叶皱缩着 贴紧枝干,颓然瞟向路边一捆捆柴禾。我们 从枯树间折下那根手杖,那时还不知后来 它会派上多大的用场,只挥舞着,徒然望着四面 陡峭的岩壁,和高处长城满是伤痕的墙体。 我们像两头饿兽快步向前,拖着身躯 想快点儿甩掉清早的苦寒。路不断延伸 转几个圈儿,又躲藏到下一座山后面。 路上的碎石也将脸深埋于枯草丛。有时我们 同时停步,窸窣声在脚边轻荡,是些小生命 蹦跳在附近的草丛和土洞,黑黑的羽毛 闪烁在草隙间。走到跟前就立刻消失不见。 太阳张开巨大的羽翼从身后的天空升起, 掀开并吞下地面的阴暗,只留下面前路上 与我们身体一般大小的漆黑。又剥开前面 层层的山体,在光中如闪亮的云母。两座山 背脊之间,一面青砖的墙塌陷成躺倒的梯形 在微微泛金的阳光下像一枚青铜的古币。“如果 我们是鸟”就不必站在路上较高的小丘寻找, 手杖懒懒敲着地面,哈气散开我肺叶的低温。 2006-01-25 三 路终会出现在眼前,从侧面挤入墙体的缺口。 左侧的山高耸如倔强的拇指,一段狭窄的墙体 倒挂在它的侧边,嶙峋的岩壁遮挡住墙如何伸延 到山的后面。右面是一座座山延伸渐远,目难极 远方弥漫的云雾如狂奔时的沙尘。长城卧于山脊 绵延如巨蟒,砖石青黑的鳞片张翕。在某处低洼落下, 随即又在另一处腾起,之后又在山的某个急回处 倏然扭动一下身体。我们倚在垛口缺失的空间, 凹处的小孔已浅得不能插旗,将耳朵贴紧凉透的墙体 几百年的声音,只是“等待”。过去这儿叫“等将口” 可“将”始终未来,谁这一生不是空空等待,这般窒息着 倚在没经过血与火那可悲的关塞。在这里第一次看到 有雕花的长城,敌台券门上的奇花,两旁妩媚的绣球狮, 排水口边圈的荷花瓣,难道是为在空空等待中打发时间, 却落上“雌长城”的诨名。东边敌台的门券倒塌,雪中横陈, 用脚划开那层白雪,看到雕刻“忠义报国”,破碎的文字。 远望北面群山层层相延,赭石色的粗如石筒,后面棕褐色的 如笔锋竖立,再后面的横伸峻峭如戈壁,更远的轮廓渐轻 如熟睡的身体,笼罩着自己吞吐的雾气。敌台或是烽火台 在每座山头上挺立。两座山的影子落进我们脚下的山坳 一座峰影凑近另一座,像两个密谋家。我们在敌台顶上 野餐,在雪上写字,对着断垣饮酒。你身后的枯树密枝 上升如痛苦的灵魂。太阳移至中天,密谋家的影子左偏 变成两尊护法,来时的那条路向下远望去已像细细的雪线。 2006-01-25 四. 三角墙垛如芒刺依势而下,长城渐破败, 沿急速的光刃。低垂的半截敌台吐出那段 护墙倒塌只剩垄样的台基,丛生碎砖若犬牙。 面前断层而成的石壁高耸威严。狭窄的碎墙 无息地探入这天然的屏障,从另侧长出,又 紧贴绵延的群山飘入远方的浊雾,每座山头 敌台都像视网膜上一次撞击。两边矮树掩映 深深的沟壑,交织着托起峭路稍稍蜿蜒向前 又骤然凹陷,然后又一处岩壁冷冷地耸起, 视线磕绊着滑过,打着结叹息。那条路 我们最终放弃。走下长城绕上另一面山体。 石栈道不久就消失在九连洞前,往上的山坡 如黑色肌肤,覆满积雪。远古时那些植被 就像我们这样缓缓爬上山的肌体。脚在捣雪 趟出浅埋的碎叶。山肤质光滑,一次次脚下 打滑,将手杖插入雪路柔软的表面,支撑 身体往前。攀住沿途的枝干,每次猛然 折断,身上都泛一层薄薄的冷汗。在葛藤 和树丛的阻力中乱钻,密集的枝干总欲 把我整个后弹。路在陡壁处上卷,巨岩的伤痕 撑起我们颤抖的脚印,坡度将你遮挡我就呼喊, 确定你还安全。中途你突然减慢后来就不再下看 那幽深的虚空死灰色的隐喻,后面那沉静的高山, 让我想起范宽。高喊声群山间回荡,如叠叠细浪。 五 几步就到峰顶,前面断砖成堆,像是 烽火台塌陷已久,失去得以分辨的轮廓。 我像只山鼠撒着欢儿上冲,心阵阵 缩紧于脚下碎砖的滑落,你在后面 让我放慢,山峰那边,果真是深涧, 树木低矮又脆弱。你担忧时我说 先赏足壮景,再劳心琢磨如何回返。 一只啄木鸟逆风飞翔,在原处静悬。 四围的山都躬身眼底,我们曾走过的 长城像一道溪流,滑下左边山脉,右面 近山躯体树影交织如雪上雕刻。远山模糊 若斑白的头顶。远处公路雪白,纤细, 路上的车绕着山缓缓前移,像输液管中 顺流而下的一粒小虫。时针转至右半表盘 人间光泽渐暗。我们在山峰小小的空地 徘徊,远望山脚一群绵羊像片片云朵, 轻飘下更陡的岩柱,你想一路攀着树群 走下凹陷的山腹,而我却主张原路, 与山背脊靠着背脊,慢慢下移。陡壁后 落雪如烛泪流下,所有路都貌似。 雪中那长条断续的凹陷,是来时我们把雪路 踩得紧实光滑,用手杖挡开山枣的刺枝, 踏着沿途树木的根部,攀附着一路草木的 臂膀。惟恐自己滑落于山疲乏的巨手中。 六 下山路结束处,我们再次邂逅那些 羊群,或云朵,在头羊警惕的注视下 我们相互拍打身上的雪泥。视线边沿 残墙垒垒,隐现于山下村庄的屋隙间, 走近才知觉,那就是大毛山古堡的遗址 意外地现于眼前。砖门沉重如一尊鼎, 满身荒草。门拱内昏然,坑洼的石墙 向内面延伸,如末世的遗存,无人问。 后面营房屋舍全然破碎,变成村民梯田 的围边。整齐地竖立着根根玉米的断梗 锋利上直。一棵瘦高的枯树上栖息九只喜鹊 面朝同向,如若木上九只金乌:西天落日 血红。夕阳中依山的堡垒面目模糊。四望 尽是断墙,在乌有的记忆中如积木,搭建着 它们曾有的谜般轮廓,在白光的缝隙中, 丧失所有确定,唯余可能。暮光将我们投影 于草木枯黄的山野,朦胧如岩画。山坡 往上又浮出断层的巨石,远方仍是山脉, 和峰顶一座座居险的敌台。堡垒外两间 空空的民房犹如鬼宅。腕上的表针只剩 微小的空隙,我们跑上村间的公路,司机 仍在雪路上默默撒盐。归途的风景渐渐繁华 将我们的谈话烧短,你终于低头睡去,汽车 突然加快,城市汹涌而来,将我的笔一脚踢开。 舶良指玄 2006-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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