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普希金那样的爱情诗人◆洪烛 ◎张后
做普希金那样的爱情诗人◆洪烛
——序张后的爱情诗集《纸上玫瑰》
张后的情诗,有众多的读者。可张后的情书,寄出去过吗?我指的是,会寄给自己情感世界的女主人公查收吗?会捅破那层窗户纸吗?这是个问题。我担心的是:窗户纸一旦捅破,诗就没法写下去了。诗人若真的坠入爱河,眼里将只有爱神而不再有诗神。最好的选择:坐在爱河的岸上写诗。
我在少年维特的年龄,也把爱情与诗当成自己眼中最神圣的两种美。跟张后一样,跟大多数诗人一样,我也是写爱情诗起步的,在没谈过恋爱的时候就会写爱情诗了。十八、九岁,在武汉读大学,出的第一本书就是爱情诗集,名叫《蓝色的初恋》(湖北青年诗歌学会丛书)。当时也有好多少男少女传抄啊。
只是似乎没过多久,爱情逐渐远离我的诗歌主题。我更多地把爱情留在散文里,天花乱坠地在流行刊物上发表,赚钱,也赚读者的眼泪。太无耻了!怎么能拿爱情来换钱呢?
张后比我纯粹,只拿爱情写诗。诗是不赚钱的,爱情也跟诗一样属于非卖品。所以,他才可能将爱情进行到底,将爱情诗进行到底。他才可能成为硕果仅存的爱情诗人。
张后写爱情诗,从少年写成了青年。想了解告别了少年时代的青年维特的烦恼吗?那就读张后的爱情诗吧。
我印象中有两大爱情诗人,一个是外国的,一个是中国的,一个叫普希金,一个叫徐志摩。张后身上或许有着他们的影子。
普希金比徐志摩要多一些愤怒,也就多一些力量。普希金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情敌,为自己的女人同时也为自己的诗歌。否则他就没有决斗的对象。情敌似乎比朋友更容易使人忘掉孤独。爱神或诗神,都擅长替那些痴迷者树立假想敌。为女人而决斗,这样的事也只有普希金能做出来。尤其这个女人并不是一般的女人,甚至不是他妻子冈察洛娃,而是缪斯——他必须表现出加倍的勇气。决斗时冈察洛娃不在现场,而缪斯并未缺席——她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走向枪口的诗人。普希金之死,并不仅仅为了维护他妻子的贞操,同时也在捍卫诗神的荣誉。他的情敌丹特士,是否有沙皇撑腰?这不重要。普希金的身后,却确实站立着流泪的缪斯。
张后也是有情敌的。那就是生活。他一定战胜了自己的情敌。世俗的压力并未能把他怀中的爱情夺走——他还在写诗,还在捍卫自己的梦,就是证明。他以诗面对生活的挑战。
假如普希金没有去决斗——或者说,即使他去决斗了,但没有死,那么将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会重新拿起笔,写更多的诗篇,并且爱更多的女人。他会变成另一个歌德。然而长寿的歌德只有一个,短命的普希金也只有一个——他还是死了。这是诗神的损失,也是爱神的损失。有什么办法呢?好在诗神还会呼唤更多的爱情诗人。张后也在响应冥冥之中的号召吧?
张后的情诗令我联想到普希金的情诗。不知张后怎么看普希金?普希金曾是我年少时的偶像,我早期的情诗不无他的影响。屹立在皇村的普希金铜像,曾令远方的我激动不已。我热爱(甚至有点嫉妒)那位以塑像的形式永生的诗人。他战胜了时间!这比战胜沙皇要难得多。那时我刚刚写诗,还是不谙世故的少年,却有了这样的梦想:但愿一百年后,我也会被塑成同样大小的铜像,立于故乡南京的新街口……我愿意用血肉换取一块尚未冶炼出来的青铜。或许,那才是我来世的骨头。
张后写爱情诗这么多年,怀着怎样的理想?与我的是否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几年前在长篇诗论《我的诗经》里写道:“我今年38岁,正是普希金死去的那个年龄。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双重使命:不仅为自己,还要接替另一个人活下去。我要把普希金没来得及写的诗全部写出来。包括他那些还没来得及开始或完成的爱。我正在把虚拟中的普希金的下半辈子变成现实。这也是我的下半辈子:与另一个活着的死者同在。”今天,我发现了张后,发现还有个张后,在跟我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哪来那么多的激情?
我在《我的诗经》里还说过:“歌德八十岁了,还会爱上十八岁的姑娘,有火热的情诗为证。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年轻人。我从不羡慕那些短命天才。我希望自己有普希金的青春,再加上歌德的晚年。”愿以此和张后共勉。兄弟,我们离八十岁还远着呢,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爱,好好地写诗。怎么过都是一生,还有比做一个诗人(尤其是普希金那样的爱情诗人)更有意思的事情吗?
即使梦想被拒绝或磕磕碰碰,也同样有意思呀。在生活中的被拒绝,有时比被接纳更能激发一个诗人的灵感。对于他的创作来说,痛苦比愉悦更有价值。叶芝终生都在苦恋女演员毛特•岗,这段极为漫长的单相思还是有回报的,那就是促使他写出《当你老了》这首经典的爱情诗。难怪毛特•岗真的老了之后仍不后悔当初的态度:“世界将会因为我拒绝了你而感谢我!”是啊,即使她与叶芝共结连理又怎样呢?爱尔兰不过多了一个幸福的丈夫,却极有可能失去一位苦吟的诗人。至今,我们将读不到如此深沉的诗句:“多少人爱你年青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我们在感谢叶芝的同时难道不应该感谢拒绝了他的女人吗?叶芝所荣获的诺贝尔文学奖杯,我觉得有一部分属于毛特•岗的功劳,属于折磨过诗人的爱神的功劳。
张后,我祝愿你的这部爱情诗集里,或未来的爱情诗创作中,有可能出现《当你老了》这样的经典之作。
裴多菲说:“诗人都是夜莺,苦恼的夜莺,折磨它吧,这样它就能唱出美妙而苦恼的歌声。”人类中惟有这一群体,会将命运安排的磨难视为珍贵的赐予,在刀刃上跳舞,使痛苦演化为一种美。我在北京参加诗歌活动,经常遇见张后,总体上感觉他的生活不无沧桑,因而他的情诗也不只是单纯的“甜品”,有复杂的回味。这是好事情!
在我已很少写爱情诗,甚至快写不出爱情诗的时候,多么愿意聆听张后这样的夜莺的鸣叫。它仿佛在提醒我(也提醒其他诗人):你也是一只夜莺,只不过歌喉暂时嘶哑了。我应该向张后学习,找回那中断了的声带。你信不信?我要唱起歌来也会很好听的。
张后约我为他的爱情诗集写序,借此机会,我也顺便练练声。
2007年11月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