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已死”以及“诗江湖”的消失,或中国先锋诗歌的土壤流失问题

◎董辑



《“民间已死”以及“诗江湖”的消失,或中国先锋诗歌的土壤流失问题》

作者  董辑

     一连几天,沉浸在陈蔚的“名著”《中国诗歌考察1998——2001》中。
     是的,这是一本“名著”,当年名动江湖,影响很大,争议也很大,这本书及其作者及其写作过程,曾经是本世纪初重要的诗歌事件之一。这也是一本留下了遗憾的“名著”,它虽然出名,但没有变成铅字的正式出版的书籍,只是以打字版的方式流通了一下(也上网了,在诗生活网站可以看到),印数应该也就几百本;它流通后,似乎也没有达成作者想要的效果,反而是给作者带来了一些负面的影响,致使它的作者越来越沉寂,甚至渐渐淡出了一线诗坛;二十来年后,这本书已经不再被很多人记忆,更年轻的80后90后和00后诗写者可能都没听说过这本书及其作者。
     但留下了遗憾的“名著”,仍然是“名著”。
     现在看来,这本书至少在以下方面卓有特点或曰做出了贡献:
     它鲜活真实的记录了1990年代最后两年和2000年初的中国民间诗界(当然是一部分)及其诗人和活动,记录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诗生活和诗思考,作者的描写和叙述质朴直接,深入现场和状态,让此书充满了独特的江湖气息。作者以直面和亲历的方式记录和存储了珍贵的时代记忆和时代气息,将网络之前中国民间诗界的原生态状貌和状态保留了下来,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因此,我们不但要理解此书作者的个人性行为和付出,更要感谢作者以敏感、劳动、辛劳和奔波所唤来的原生态记录及其不可替代性。至于书中记录的大量的飞短流长和家长里短,当以雅量接受之,当以学术消化之,不应庸俗化甚至恶俗化之。
     看此书,不知不觉中重回当时的中国民间诗界(下以“民间”一词代指),重新置身于当时的“诗江湖”中(下行文中涉及此词时不再用双引号),曾经经历和浸淫过的那种非亲历者不能感同身受的民间诗界的独特气息和市井味道,让我浮想联翩,20来年前的人与事纷至沓来,感触良多,感伤良久,直到视线模糊……
     感触和感伤过后,总得有点感想,读罢此书,我的感想是:现在,此书印行二十年后,中国诗歌界的现状是:“民间已死”,建筑于民间基础上的诗江湖已经消失,而这个“死”和“消失”,事关中国先锋诗歌,因为“民间”和“诗江湖”(下因行文原因,此二词不再用双引号加以强调)是中国先锋诗歌出现和发育壮大的最重要的土壤,没了民间和诗江湖,也就是没了中国先锋诗歌的土壤或曰土壤大量流失,那中国先锋诗歌的存在和发展,又会如何?将要如何?
     陈蔚中国诗歌万里行时访谈的中国诗界,正是网络到来前的中国诗界,而这个诗界,可以以中国民间诗界概括之,简称民间,这个民间,也可以形象的称之为诗江湖,1980年代,在四川、贵州、上海等地,也曾以地下诗界笼统概括之;周伦佐、周伦佑曾高屋建瓴、一针见血地名之为第二诗界,这个诗界中的一部分诗人和批评家,则构成了价值感更为强烈、诗歌向度和追求更为独异的体制外诗界及其诗人。
     中国先锋诗歌的沃土,就是以上“诗界”。
     中国先锋诗歌依托于民间,生长、发育、开花结果于诗江湖,是有传统的,这个传统开始于文革期间北京、贵州、上海、四川、福建等地的地下诗歌界,其中以北京、贵州为代表。这个传统在1970年代末大量开花结果后(然后催生和支撑了朦胧诗潮),在全中国形成了北京片、贵州片、四川片、上海片、江浙片、昆明片、西安片、东北片等诗人/诗歌片区,1980年代初还将影响转入全国各高校,形成了半民间的高校诗江湖。此传统在1980年代中期以革命的形式催生和结出了盛大的诗歌果实,形成为声势浩大的第三代诗歌运动。1980年代末势头虽然有所回落,但其核心部分顺利过渡进1990年代并且益发精进,其核心部分成为后来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中的主要和重要诗人。整个1990年代,虽然因为社会转型、经济社会到来的原因,诗歌和诗人的影响力大大逊于思想解放、文化启蒙的1980年代,但是诗江湖是存在的,民间诗坛是热闹和坚挺的,更多年轻的诗人涌现了出来(主要是中间代诗人和70后诗人以及各地的地域性诗歌群落),已经和即将开始他们的活跃期,这个民间,在1990年代后期数年中,已经开始跃跃欲试、多点开花,整装待发,即将以集体的形式开启中国诗歌的新一轮热闹(这个热闹即2000年后开始的网络与诗歌结合的时期、新一轮民刊、流派、群落、时间、活动、群体高峰期)。
     陈蔚访谈时的民间,正是此刻的民间,那是一个民间诗坛高度活跃,诗江湖潜流涌动甚至波翻浪卷的时期,陈蔚行走和置身于其中的,正是一个这样的民间和诗江湖。而中国先锋诗歌的土壤,就是这个民间和诗江湖,这个民间越活跃,这个诗江湖越热闹,中国先锋诗歌越会多出更多的可能性和成绩、成就。一句话,没有民间和诗江湖,及其独属于民间和诗江湖的诗歌运行/传播方式和诗人生成/养成方式(创办、编辑和发行民刊,民间游学,体制外写作与思考,抽屉文学,与官刊的某种对抗、反拨,与现行文学体制的不合作甚至泾渭分明,独立思考,自由写作,轻视谋生,前卫的狂悖的反传统反世俗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生活姿态、思考姿态、阅读状态、写作状态等等),就不会发育和生长出当代中国先锋诗歌及其诗人群体。
     可以说,当时的中国诗界,民间诗界声势浩大,各地都有诗江湖,这些大大小小实力各一的诗江湖,构成了深厚和浩渺的中国诗歌的——民间。没有民间,没有诗江湖,就没有中国先锋诗歌。
     当然,除了自文革时期开始的先锋诗歌传统一直在加持这个诗歌民间外,当时中国所特有的人情社会,前经济时代,传统媒介时代,前交通时代等中国式现实,都是这个诗歌民间能够得以形成、壮大的原因、动力以及支撑。人情社会中,人和人还能够在感情层面、道义层面、伦理层面、道统层面互相交流和融合,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求;彼时的中国,媒介传播还要靠书、报纸、书店、杂志等,个人信息传播要靠邮信、电报、电话以及传呼等,出行要坐运行速度很慢、人员复杂嘈杂的火车、汽车、船,乘坐飞机还是超奢侈的出行方式,一般人很难做到;住多要住招待所、小旅店等,甚至很多时候就住宿于友人家和友人给安排的地方等,这一切社会背景和社会生活方式,都是中国式诗江湖得以形成和水乳交融、活力无限的社会和时代原因。
     中国式诗歌民间和诗江湖最大的贡献和可能就是,产出先锋诗人和先锋诗歌,以泥沙俱下、大浪淘沙、火炼真金的方式产出先锋诗歌和先锋诗人(人口多,欧美世界就做不到,所以他们没有民间,只有文学界、诗歌界和圈子),这是因为,中国的体制内诗人及其机制,其写作路向是非先锋甚至反先锋的;体制内文学刊物和诗歌刊物,也基本上不以先锋为追求和任务,或曰对先锋能接受和能呈现的范围非常小;至于体制内诗人(更小的概念就是官方诗人)和体制内文学刊物所拥有和显现出的先锋因素乃至于接受和使用的先锋技巧、先锋观念、先锋概念,那是另一码事。总体来说,中国的体制内诗人和体制内文学杂志(包括出版),对先锋的接纳和传播是滞后的,更不可能接纳和弘扬革命、实验、试验、探索等先锋出现和成立的必须部分,中国先锋诗歌,只能在民间先以地火的方式运行和酝酿,然后在民间发育长大,壮大后开花结果,从文革后期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出现始就这样,一直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由此可见民间和诗江湖的重要性。
     因此,一旦中国诗歌丧失了它的诗江湖和民间,也就是丧失了中国先锋诗歌长出和发育的土壤,中国先锋诗歌的发展与进化就将受到影响甚至决定性的伤损。
     读《中国诗歌考察》,我再次深感,对当下的中国诗歌及其中国诗界来说,民间已死,传统意义上的诗江湖已经消失,现在的中国诗界,只有大大小小的诗坛(由各级官方和学会主导),只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和日益固化的群落,只有进化了的充满了利益诉求、利益架构、功利关系和工具功能的新型的诗江湖,以及附着于自媒体的各种所谓的诗人群体和诗人。传统的人情化的水乳交融的争斗的合作又不合作团结又不团结的诗歌民间,诗人们靠累积诗名靠诗歌实力等虚拟资本行走于江湖,而不是靠什么协会会员、学会会员、体制内文学职位或者职务甚至经济能力金钱能力等活跃于社会表层的诗江湖,已经消失。传统的民间和诗江湖,其和官方以及体制内诗歌界及其诗人,就算不用敏感的对抗一词来形容,也基本上是泾渭分明的,当年的民间,就是民间,诗江湖中虽然也有体制内诗人甚至官方诗人出没,但主要由民间及其民间诗人构成,而且,体制内诗人和官方诗人,要行走于这个诗江湖,是要接受这个诗江湖的规矩的,是要承认和接受民间或者民间的一部分的,比如陈蔚诗中所写的曲有源和宗仁发,于坚、海男等等,就是这样。现在的中国诗界,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什么民间诗人(传统意义上的)了,甘于和敢于成为民间诗人的诗人太少了,诗人们纷纷加入协会、加入学会、自费出版、进入圈子、和体制内权势人物交往、以能正式发表和出版为乐、为荣、为傲,至少它或者他也是一个网络诗人或者朋友圈诗人,哪还有什么民间诗人?哪还有什么民间?民间最重要的价值标志和精神产品——民刊,绝大多数都已经丧失了民刊性,要么是小圈子小团体孤芳自赏的产物,要么就是极尽拉关系抱大腿排座位吃果果的大拼盘(比如长春这两年出的民刊《太阳阁》,和老民刊《太阳》一堆对比,就知道什么是新民刊什么是老民刊了),哪还有什么充满先锋精神,敢于实验、试验、革命和破坏、打碎的民刊了?民间已死,诗江湖消失,这是不是说明,曾经令中国诗人引以为傲和为中国诗歌取得了国际声誉的中国先锋诗歌已经开始式微、开始转向、开始调和、甚至开始淹没和消失?
     上文提到,在中国,之所以会出现一个养育先锋诗歌的诗歌民间,是因为中国社会的原因,是因为传统的原因,也是因为体制文学界的原因,那么,这个民间的消失以及新型诗江湖的出现,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觉得,首先是社会转型,人情社会变为金钱社会、实利社会、实用社会,人做一切事,都得有用、有效,否则会被别人笑话,会被社会孤立和边缘化,中国传统人情社会的消失,不但抽走了民间的脊骨,还拿走了民间赖以发育长成的水、空气、血液和肌肉,民间自然会一点点的萎缩乃至于消失;其次,科技进步和财富增加(个人和社会都增加了),淡化了集体的价值,使个人价值能够获得很大程度的实现,自媒体融媒体的盛行,每个人都可以打造自己的宣传中心,民刊和集体的价值开始无限期的萎缩;另外,新时期以来尤其近十几年来文学体制的强化和实与虚的利益输出(入协会、得奖、发表、研讨、活动、出版、当官等等),撬动了民间的基础,使很多诗人的写作出现了价值自信、价值定位和价值取向、价值追求等问题;此外,如金钱因素的介入、权力因素的进入甚至道德、伦理、政治等因素的干预与干扰,都加速了传统中国诗歌民间的衰退、消失,直到死亡。
     民间已死,诗江湖消失后的中国诗坛,成了我称之为调和时代的中国诗坛,官方民间先锋传统平庸优秀,甚至诗与非诗,良币与劣币,各种人物、因素和状态混杂在一起,在网络、自媒体、金钱、信息社会等的助推下,调和得兴旺发达,构成了当下灰色的暧昧的粘稠的中国诗坛。近几年尤其体制内主导的官方诗坛和泛官方诗坛,日渐呈现固化状态,已经开始进入调和时代的固化阶段,当下的中国诗界,先锋诗歌当然存在,追求先锋诗歌的诗人也当然存在,但那个名之为民间的先锋诗歌土壤已经不存在,那个活力满满的诗江湖也不再存在,有的只是海量的诗人、众多的圈子,细化到县一级的地域诗歌,病菌一样泛滥的利益诉求和成功驱动、盲动、蠢动,中国诗坛,不论体制内外,官方民间,诗人们写出的绝大多数诗歌都是标准诗歌,流通诗歌,成功诗歌和所谓好诗歌、世界诗歌,真正的先锋诗歌并不多见,从文革后发育长成的中国先锋诗歌传统,已经程度不一的被中断,被遗忘,被舍弃,被淡漠,新写诗的作者,因为阅读的便利,可以很容易的凑近到所谓的好诗歌、成功诗歌身边,然后写出没有原创性的寄生性诗歌、克隆性诗歌、复写性诗歌,同质写作、无效写作、伪诗歌盛行,现在的很多诗歌,看上去都不错,但无效,无意义、无原创性,更不可能有先锋性。很多原本先锋的诗人,一旦进入学术和体制阈界,就不再继续先锋,就会停下探索,就会写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诗歌、精密诗歌、光滑诗歌、学术诗歌、成功诗歌、世界诗歌,能够继续先锋的诗人在递减,而不是在递增。同时,民间、体制外很多真正写作先锋诗歌追求先锋诗歌的诗人,却很难出头,陷入地域、体制、群体、群落、圈子等的全方位孤立状态,落了一个体制不带,地域不爱,群体说坏,群落往出踹,圈子说他/她怪的无奈甚至凄凉的结局。
     民间已死,诗江湖消失,实际上呈现出的是中国先锋诗歌的土壤流失殆尽问题,实际上带来的是中国先锋诗歌兴旺还是衰退的问题,实际上是:中国先锋诗歌已经衰退了,已经式微了,甚至已经在学术层面被搁置和悬置了,民间已死,诗江湖已消失,中国先锋诗歌还能不衰退、不式微,不被悬置和搁置吗?

(2022年9月12日——9月13日,写于长春字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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