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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岛早期诗歌的写作资源与文学精神——以《回答》为中心 (阅235次)

李琴

 

北岛的《回答》,初稿写于1973年3月15日,原题为《告诉你吧,世界》:

卑鄙是卑鄙者的护心镜
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铭
在这疯狂的世界里
这就是圣经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已经发现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哼,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也许你脚下有一千个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影子无形

我憎恶卑鄙,也不稀罕高尚
疯狂既然不容沉静
我会说:我不想杀人
请记住:但我有刀柄

1976年4月,“天安门事件”发生后,诗人在哀恸和义愤中,修改了此诗,即为我们后来见到的《回答》。1979年的《诗刊》3月号,刊发即以它振聋发聩之势撞击开了沉闷萧条的主流诗歌世界,成为新时期“朦胧诗”最重要的代表作。但《回答》毕竟诞生于特定的政治文化年代,其诗歌内部亦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一、 “伤痕化”的政治书写 

诗歌《回答》一开始,北岛就在内部构筑起了典型的二元对立世界——旧世界与新世界,黑白颠倒的世界与新大陆。而诗人的价值情感判断也随之形成憎与爱,诅咒与希冀的分野。诗歌第一节正是对非正常历史时期的集中描写。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格言警句式的诗句是高度抽象的概括。“卑鄙”与“高尚”将社会分为道德的两极,而这两极却极端悖谬地,分别与“通行证”、“墓志铭”组合,揭示出颠倒世界的荒谬与不公。在同一诗句中相同词语的反复出现,不但未造成语词单调之感,反倒在重复修辞的使用中进一步加强了“卑鄙”与“高尚”二词的情感浓度,似接踵而至的两记重拳打在读者内心。接下来两句“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则以印象派似的画面从感性角度再次呈现了非正常社会末世般的死亡图景。无尽的天空涂以金色,似有天堂般的神圣与庄严,然而一“镀”字,顿时让这金色透着虚幻与绝望的基调。“弯曲”这一富有张力感的躯体姿势与“死者”相连,则在“死者”沉默的身体里嵌入了悲壮与愤怒、冤屈与抗争的情感。

 

















北岛,《回答》,《诗刊》1979年03期,第46页

诗歌第二节以两组疑问句的排比句式向新的历史时期发出呼告,同时也是对旧世界的弃绝。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冰川纪”、“冰凌”、“死海”都是旧世界的象征,“好望角”则是新世界的象征。连续两个“为什么”的发问抒发了主体对旧世界的厌弃。紧接着四个否定句“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则强烈表达出诗人对旧世界的怀疑与否定,以及“重估一切价值”确立新价值坐标的渴望。而诗人对新世界的呼唤更集中体现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新的转机”、“闪闪星斗”,“没有遮拦的天空”,“未来”这些词语在诗歌结尾集中出现,营造出光明新世界的图景。“没有遮拦的天空”替代了“镀金的天空”、“闪闪的星斗”驱走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这都预示着新世界、新未来、新的民族正在从历史的废墟里升起。

联系其写作时间和历史背景,《回答》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是显而易见的。旧世界、非正常的社会在在指向癫狂的十年“文革”,对历史的清算与对正常“人的世界”的渴望成为诗歌内在厚实的情感基础。将《回答》放置于历史语境之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诗歌与当时国内暗中涌动的文学精神的联系。可以说,它前承“天安门诗歌运动”,而后与“伤痕文学”有着相似的精神结构模式。如果暂且将“文革”甚至“文革”前的地下诗歌搁置一旁不论,那么“文革”时期较大规模对历史进行清算与批判的文学运动当是“天安门诗歌运动”。这场诗歌运动于现代新诗而言虽无诗艺上的推动,然而其对社会历史的政治性判断则在思想上震动了更多的普通大众,清浊、忠奸、贤良与宵小等二元对立式的政治道德划分,重置了混沌颠倒社会的价值坐标。这场运动的最大贡献即在于从道德心理上扭转并抚慰了广大群众因价值颠倒而产生的迷茫与荒诞感。

稍后于《回答》,“伤痕小说”成为新时期文学之发端,掀起对历史的大规模清算。“人道主义大讨论”后社会思潮形成了“非人世界”与“人的世界”的观念对立。这样的对立同时与具体历史时期如“文革”相关联,因此,在历史时间轴上自然划分出了旧与新,恶与善,丑与美的界限。历史在这种逻辑结构中变得泾渭分明,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也因此得到强化并被情感合理化。与此同时,身体与精神在荒诞历史中留下的累累伤痕成为“新时期”重新出发前首先需要抚平的创伤。这样在民众淤积过长而急需泄洪的情感需求下,文学表达不由自主地走向泛滥的情感化和自恋化。而二元对立的结构模式因为没有情感判断上的犹豫、没有价值身份感的模糊,因此也就成为了宣泄情感最直接与便利的方式。

作为一首有着明显政治抒情诗特征的诗歌,《回答》从人道主义思想出发,对政治道德的判断显然也采用了类似的二元对立模式,且以社会进化论的时间观念,赋予新的历史时期价值上的优越性。《回答》在其结构模式、价值判断上都与“伤痕文学”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因此本文将其谓之“伤痕化”的政治书写。这样的二元分野在特定政治环境下具有情感上的合理性,却在形而上的哲理思考层面有所欠缺。这一点在北岛稍后的诗歌中很快得到了矫正,如诗歌《履历》。


二、英雄浪漫主义的抒情方式

如果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郭小川、贺敬之的政治抒情诗是“红色颂歌”,那么北岛的《回答》则是将“歌颂”转为“情感式的批判”。虽然在情感判断上出现了截然相反的走向,但在情感表达方式上仍有相似性。首先是意象的选择。“红日”、“天空”、“大海”、“黄河”、“田野”等是经常出现于贺、郭诗歌中的意象,这些意象与诗人“革命战士”型抒情主体的定位密切相关。抒情主体正是借助这些“庞大”的意象营造气势磅礴的诗歌世界,抒发豪情万丈的革命激情。同样作为政治抒情诗,《回答》的“意象”在体积、视觉效果、心理感受等方面仍有趋向于“大”的特点。譬如诗歌中出现的“天空”、“冰川纪”、“死海”、“海洋”、“陆地”、“人类”等意象。北岛借天空、海洋、陆地、人类这些构建世界的几大元素建构起了一个阔大的诗歌世界。其次,英雄浪漫主义的抒情方式。郭、贺的政治抒情诗因为在诗歌中消亡了个体“自我”,抒情主体以阶级代言人的身份发出对时代与社会的歌颂。这样的抒情主人公因为获得了政治上的合法性而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其“情”自然充满了积极乐观的革命浪漫主义内涵。而《回答》与此不同,诗歌中的抒情主体“我”从阶级、社会中割裂出来,不仅不再是阶级的代言人,相反,“我”是以觉醒之个体出现在了体积庞大的“旧世界”面前,发出“我”注定“被审判”的声音。这样的抒情主体必然打上浓浓的悲壮色彩。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诗人运用两个排比的假设句式“如果……就”道出“我”义无反顾的献祭心理和救世主式的英雄主义情结。虽然从情感内容而言,《回答》与五六十年代贺、郭政治抒情诗所释放的情感是相悖的,但在方式上却是相似的。


三、外来的文学因子

北岛在创作诗歌《回答》之前,其实已经开始小说《波动》的写作。《波动》是“文革”具有启蒙精神的地下小说代表之一。作品中浓烈而明显的存在主义色彩在当时已极具先锋性,那么何以稍后的诗歌《回答》却呈现出相对传统的诗歌面貌,除了新中国以来自身的诗歌传统影响,北岛还受到了怎样的外来诗歌的启发?

实际上,考察北岛创作《回答》之前的文学阅读与接受史,我们会发现来自苏联的两位诗人给了北岛极大的影响。

北岛“文革”期间就曾和“白洋淀诗歌群落”有过交往与交流,并与其中“三剑客”之一的芒克一起创办了民间刊物《今天》。“白洋淀诗歌群落”成员之一宋海泉是这样回忆当时的赵振开的:“当时正是大家思想激烈转变的时期,大家比较推崇思想力度更强的作品,振开的作品以其清新秀丽而别开生面。……振开早期比较喜欢叶甫图申科的作品,他曾向我背诵过叶的诗作《娘子谷》的片段。叶是前苏联六十年代最有才华的青年诗人,他的创作涉及极广,最有影响的是他的政治抒情诗。这一点可能也深深地影响了振开,在《今天》上发表的《回答》、《一切》、《宣告》等就其内容而言是对非人道的政治的抗议,是争取人的基本生存权利的呐喊。” [1]

北岛背诵的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应出自196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娘子谷〉及其它——苏联青年诗人诗选》。该书共选了叶甫图申科、沃兹涅辛斯基、阿赫马杜林娜三位诗人的诗作。他们当时被通称为“苏共二十大、二十二大的诗人”。

《〈娘子谷〉及其他》中,叶甫图申科的诗歌可分为两类:一是对斯大林主义及其恶果的批评;二是对国际政治的关注并由此表达其国际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第一类诗歌中的代表性作品如《斯大林的继承者》、《恐怖》等,直指斯大林主义,并揭示其给人民思想带来的伤害与禁锢。第二类诗歌则有《娘子谷》、《古巴和美国》等作品。

著名的《娘子谷》一诗中,叶甫图申科写道:

这时我觉得——

我是犹大,

我徘徊在古老的埃及。

我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如今身上还有钉子的痕迹。

我觉得——

我是德莱福斯。

市侩

是我的法官和告密者。

我关在铁窗。

我陷身缧绁。

我被迫害,

受屈辱,

遭到污蔑。

而穿绉边围裙的贵妇人,

高声尖叫,拿阳伞把我指指。……” [2]

诗人将自己比作犹大,比作被诬告的法国犹太军官德莱福斯,比作波兰东北部城市别洛斯托克的小孩——他们因其犹太人的身份而被污蔑和杀戮。诗人慷慨地在诗歌结尾处写道:

我,
是被枪杀在这里的每一个老人,
我,
是被枪杀在这里的每一个婴孩。
我无论如何
不能把这事忘怀!……
我的血液里没有犹太血液,
但我深深憎恨,
一切反犹分子,
像犹太人一样。
因此,
我是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

诗人在抨击历史上反犹主义的同时,也大胆将目光聚焦到诗人身处的俄罗斯,对俄罗斯的反犹运动给予批评。

多么卑鄙啊,

反犹分子不感觉脸红,

冠冕堂皇管自己叫

“俄罗斯人民同盟”!

 

因此诗人呼吁:

 

我要爱。

我不需要词句。

……

我们看不见树叶,

望不见蓝天。

但我们可以不断

彼此亲热地拥抱

在这阴暗的屋里。

……

当我们翻开北岛早期的诗歌,不难看出“政治抒情诗”这一诗歌类型是其运用最多的。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尤其是对十年“文革”的质疑与反思,其锋芒和勇气丝毫不亚于叶甫图申科。譬如其名篇《回答》中的开篇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正是对黑白颠倒,文明倒置的“文革”社会现实的高度概括。而诗歌最后却又重新燃起希望:“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这种爱恨交织的情感状态正如叶甫图申科在《娘子谷》里坚定地说:“我是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一样,理性,深沉而宽广。而在《结局或开始》,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北岛对叶甫图申科诗句的某种直接借用。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曾有这样的诗句:“我,∕是被枪杀在这里的每一个老人,/我,/是被枪杀在这里的每一个婴孩。”而在《结局或开始》的开篇,北岛写道:“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在结尾,诗人再次重复道:“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而《结局或开始》中那句著名的诗句:“以太阳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似乎也能让人联想到叶甫图申科《“把我当成共产党人吧!”——纪念马雅科夫斯基》中同样著名的诗句:“以革命的名义/枪杀着革命。”

梅热拉伊蒂斯的诗集《人》共收入了三十一首诗歌,均为哲理抒情诗,主题紧紧围绕“人”,从多方面对“人”进行歌颂。正如诗人所言:“我觉得,诗的使命正在于唤醒人身上的人,培养积极的善和高尚精神的感情,同一切妨碍人们称之为人,使人们受奴役——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的东西斗争,同一切唤起迟钝的兽性、对人的憎恨、玷污人的灵魂的意向的东西进行斗争。” [3]而老诗人苏尔科夫在《人的颂歌》一文中说:“……诗集《人》里面的抒情诗是不同寻常的,是近年来我们诗歌中很少听到的。这种抒情诗的源泉就是一个社会性的人对于世界和自己的思考”(转引自梅热拉伊蒂斯著,孙玮译《人· 译后记》)。库兹米契夫则指出:“……梅热拉伊蒂斯热爱一切地上的东西,他属于那些用农民的方式感受到大地的肉体之美的诗人之列。……他的诗歌号召人保卫自己的精神自由”(转引自梅热拉伊蒂斯著,孙玮译《人· 译后记》)。

在著名的诗作《人》中,诗人这样写道:

我双脚踏住地球,

手托着太阳。

我就是这样站着,

站在太阳和地球两个球体之间。

……

我的头就是太阳球,

他放射出光和幸福,

使大地上的万物复活,

使大地上住满了人。

 

没有我地球会怎么样?

死亡、干疮、发皱的地球

将在无边的空间徘徊,

它会从月亮里

像从镜子里一样看见,

它是多么的没有生气,

多么的丑陋。

……

大地创造了我,

我也改造了大地——

改造成新的大地,

它从来也没有这样美好!

 

我双脚踏住地球,

手托着太阳。

我像地球和太阳之间的桥梁。

太阳顺着我的身体向大地落下,

而大地又顺着我的身体升向太阳。[4]

 

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这个“人”拥有改造大地的伟力,可以贯通地球和太阳。这样的“人”可以“放射出光和幸福,/使大地上的万物复活”,为大地带来生机,同时也为大地上的人争取自由——

 

我以自由的双手的名义

接受

挑战!

它们认为最最贵重的是:

耕作与种植的自由,

播种与收割的自由,

还有在手掌上托着

自由人民自由地培育的

一片面包的自由。

            ——《手》

这个“人”同样也愿意与阻挠“人”的肉体和精神自由的一切事物作斗争,甚至是献祭般的牺牲。

 

不论在哪里枪毙人,
子弹——所有的子弹!——
都落在我的心上。
……
眼泪的河流流遍世界,
它们统统
流进
我的
心里。
……
我甘愿接受任何的死亡,
只要在未来的时代里能响起
未来幸福的歌曲,像一阵回声。
             ——《心》

 

这个“人”也可以如英雄一般承担起所有苦难:

 

但是,人站起来了。他耸耸肩膀。

他用双手托住浅灰色的天空。

乌云因为水分而膨胀,恶狠狠地望着——

抛出像眼睛一样的火花,用拳头吓人。

但是他站着,用双手托着天。

雷声震聋了他,他站着,支持着天空。

天空把海洋倾倒在他的头上,

从所有的海岸上抛出巨块。

抛在疲倦的、困乏的手上。

但是,他站着,举起了最后的力量。

……

洒下弹雨吧,使天空倒塌吧,

使那布满飞机的天空

塌在我的身上,塌在整个世界上吧!

但我不允许枪弹,风暴,火焰统治大地!

我要倒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遮掩住宝贵的大地。

                              ——《音乐》

争取民主、自由的“社会性”大我与追求个人解放、个人自由的“小我”在性质上是有所不同的,“大我”承担着巨大的社会责任和使命,理性的力量超越了个体的浪漫情怀。如果说“大我”的那个“人”铸就的是英雄般的,殉难式的拯救者形象,那么“小我”的“人”则散发出天马行空般浪漫骑士的魅力。也正是如此的区别,让我们辨识出北岛与梅热拉伊蒂斯诗中“大我”的渊源关系。《回答》中的诗句:“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与梅热拉伊蒂斯在精神取向上是何其相似,那种英雄主义的激情,舍我其谁的悲壮情怀,以及给人心灵上的震撼是何其相当。

 除了对“大我”的“人”的塑造,梅热拉伊蒂斯和北岛的诗中,还有部分诗作是通过对“普通人”权利的诉求来呼唤正义、理性和对人的尊重与关怀。

梅热拉伊蒂斯的《声音》这样写道:

 

母亲们,让你们的孩子迎着太阳抬起头吧,不要

害怕这样就会永远失去太阳。

 

难道太阳应该熄灭吗?我说:难道火焰应当吞没

这片大地吗?

 

看见清晨时刻大地辉煌灿烂,浴着旭日的光华,

这不是更好吗?

 

不是应该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抱着母亲的脖子,

把他们的小手伸向太阳吗?

 

人不应该有越来越多的面包吗?

草地上不应该有越来越多的花开放吗?

而在《把我的眼睛解开》这首诗中,诗人更是借一个因争取“人”的权利而被判刑的死刑犯之口强调了“人”的权利的重要:

他们让他站在土坑旁边,蒙上眼睛……

等待着死刑犯在一生中最后一次说话。

可是他用被蒙着的眼睛望了望太阳、

找到了太阳。他告诉敌人:

“把我眼睛上的布取下。”

 

“把布取下吧。我要说个明白,

在红色的太阳前面,我没有一点罪过。

透过黑色的布条,我看见了这个太阳,

你们伤害不了我的目光,哪怕用一百条布缠着。”

 

“把我的眼睛解开!我要看看太阳。

我永远热爱太阳,憎恨黑暗。

世界对于我也许会永远沉睡不醒,

但是,让这个世界里有太阳吧,

纵然我现在马上死亡……”

 

“把布条取下吧。我想望望天空。

我想同一切的生物再同留片刻。

我想看见白色云层下的小鸟,

我想看见比雪还要白的云朵。”

 

北岛的《结局或开始》中那段温馨而凄怆的诗句表达了同样的渴求与呼吁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中
我写下生活的诗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与梅热拉伊蒂斯的诗集《人》,其主旨有极强的相似性——即歌颂人,追求人的肉体和精神的自由、权利,而这个“人”同样都是“社会性”的人。但两位诗人的区别也是明显的,相对而言叶氏与社会具体政治事件、政治人物结合得更为密切,而梅热拉伊蒂斯显然淡化了具体的社会政治事件或背景,而将其抽象化为一个大的历史背景——试图禁锢、阻碍“人”获得自由、幸福的社会环境。因此,梅氏往往是在对人的自由、权利的正面诉求中达成对斯大林时代,对阻碍力量的反思与批判。诗作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在这点上,北岛的《回答》更接梅热拉伊蒂斯。

在诗歌表达方式上,北岛其实也与梅热拉伊蒂斯更接近。

第一,两位诗人都逐渐形成了具有个人色彩的意象系统,借助意象来传达诗人的社会思考。在意象的选择上,两位诗人是颇有相似之处的。通读梅热拉伊蒂斯的诗集《人》,我们发现,诗人常用的具有正面价值内涵的意象大多都很阔大、壮伟、充满力量感或者是一些美好而温馨的意象,譬如天空、大地、太阳、暴风雨或者是月亮、星星、树林、鸟儿等;而负面价值内涵的意象则有子弹(或铅弹)、鲜血,黑色的乌云、陡峭的山壁、石头、带刺的铁丝网、铁链、折断的翅膀等。前一个意象系统代表了对正义的渴求、坚持,对人的权利的捍卫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后一个意象系统则是扼杀人,禁锢人的社会环境、思想、黑暗力量的象征。尤其像“子弹”这个意象,作为恶的力量的代表,更是频繁出现在诗人的作品中,譬如“不论在哪里枪毙人,/子弹——所有的子弹!——/都落在我的心上”( 梅热拉伊蒂斯《心》);“如果我的心因为中了铅弹/而变得沉重,/它遮蔽了大地,跟随不上进行曲……”(梅热拉伊蒂斯《脚步》)、“子弹打伤了这声音,它踉跄了一下,流着血的伤口直到现在还没有长好”( 梅热拉伊蒂斯《声音》)、“两只眼睛——/两颗子弹——/一只打中了敌人的心”( 梅热拉伊蒂斯《眼睛》)等。

在北岛的早期诗歌中,我们会发现诸如天空、雷声、海洋、乌云、暴风雨、星星、子弹、鲜血等亦是其常用的意象。而且在具体运用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眼睛”这个意象。梅热拉伊蒂斯有一首诗即题为《眼睛》:

两只眼睛

像星星一样注视着世界。

有时候,又像被击中的小鸟,

它们颤抖,慢慢地死亡,

在眼珠里隐藏起黑色的痛苦……

……

两只眼睛——

两颗子弹——

一只打中了敌人的心 ,

如果敌人暗暗地窥伺,

用死亡威胁着眼睛……

 

“眼睛”这个意象在北岛的诗作中运用也是很频繁的,并且诗人也常将“眼睛”喻为星星,或者借用“眼睛”作为审视人类、社会的媒介,来呈现人世的欢乐和痛苦。如《回答》中“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当浪峰耸起,∕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从海洋深处浮现”(北岛《船票》)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北岛《迷途》) “而昨天那盏被打碎了的灯∕在盲人的心中却如此辉煌∕直到被射杀的时刻∕在突然睁开的眼睛里∕留下凶手最后的肖像”(北岛《十年之间》) “假若爱不是遗忘的话∕苦难也不是记忆∕让我们的眼睛∕挽留住每个欢乐的瞬息。”(北岛《无题》)

第二,诗歌中具体与抽象词语的组合,将实与虚、瞬间的感性印象与理性思考结合在一起,造成陌生化效果,同时也形成了诗作的哲思色彩。如梅热拉伊蒂斯的《声音》:“子弹打伤了声音,它踉跄了一下,流着血的伤口直到现在还没有长好。” “子弹”是可见的实在之物,而“声音”则是可听而不可见的,“子弹打伤了声音”,将“声音”具象化,拟人化,以“声音”隐喻“人”的自由言论。而“子弹”则是扼杀人的自由的刽子手的象征。相似的例子还有“用死亡威胁着眼睛” 。而北岛则在“从星星般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北岛《宣告》)一句中通过“弹孔”与“黎明”的实与虚,具体与抽象的组词方式,表达了在禁锢中升起光明与自由,在苦难中诞生希望的期待和渴求。当然这类似的例子在北岛的诗歌中还有很多。

第三,句式上大量运用了判断句、假设句式和排比句。为了比较的方便,我们将两位诗人的每种句式分别放在一起。

判断句式。梅热拉伊蒂斯:

我们不是跪在死亡和盲目的憎恨前面,我们也不

呼唤复仇之神来援助——

我们是跪在一个婴儿的前面,他宣布:

他已经来继承这片大地。(《声音》)
 

北岛: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

 

假设句。梅热拉伊蒂斯:

 

我甘愿接受任何的死亡,

只要在未来的时代里能响起

未来幸福的歌曲,像一阵回声。(《心》)

 

我的心灵啊,勇敢起来吧!

纵然旋风在身边像号角那样呼叫!……

纵然它用黑暗遮盖了面前的一切……(《音乐》)

 

但是,让这个世界里有太阳吧,

纵然我现在马上死亡……(《把我的眼睛解开》)

 

北岛: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雨夜》)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回答》)

 

排比句。梅热拉伊蒂斯:

 

你们,缓缓移动的送葬的乌云,

你们,迅速推进的暴风与骤雨,

你们,白雪皑皑的险峻的峭壁,

还有你们,地上的伟大的海洋,

让无穷的憎恨闷死你们吧,

让你们给我准备下任何的灾难吧……(《我不怕》)

 

北岛: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结局或开始》)

当诗人表达对正义、自由的追求,对人的权利的呼唤,对禁锢力量的控诉时,或热切渴望,或憎恶反抗,肯定句式的运用都有效地增强了诗人的感情色彩。而当诗人“我”愿以“人”之子的形象承担世间苦难,战胜邪恶甚至献出生命时,诗歌则往往使用了大量的假设句式,例如“如果……”、“纵然是……”、“假如……”。这种句式的运用,尤能表现出“我”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坚定情怀,从而塑造出殉难英雄般的大写的人的形象。

但比较而言,北岛的诗歌多用短句式,更趋简炼,一些诗句类似格言,诗歌形式上也更整饬,很多诗歌每节行数大致相等,字数也大致相同。而梅氏的诗歌喜用长句子,有散文化倾向,语言提炼上不及北岛精粹。当然这可能也有翻译的缘故。而在诗歌的具体表现方式上,梅氏常用明喻的修辞方式,且大多为“近取譬”。例如:“我的工厂的烟囱,……挂在月亮的弯弯的钩上,/像绞刑犯的可怕的黑色的尸体。”(北岛《烟囱》) “小小的钟摆的嘀答声/许多年代间从不曾沉寂。/像一群飞向南方的鸟儿,/一天一天地闪过许多的瞬息。” (北岛《瞬息》)。“嘴唇是一条红色的带子,/好像战争中撕破的旗子。”(北岛《嘴唇》)北岛的诗歌则往往采用隐喻、象征的修辞方式。

形式上的区别,往往源于诗人主体思想、认识上的差异。强烈的社会政治诉求,对正义的坚持,对人的自由、解放的渴求,这是北岛、叶甫图申科、梅热拉伊蒂斯三位诗人的共同之处。          


注释:
[1]宋海泉:《白洋淀琐忆》,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262页。
[2][苏]叶甫杜申科等:《〈娘子谷〉及其它——苏联青年诗人诗选》,苏杭等译,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第22—23页。叶甫杜申科,今常译为叶夫图申科,故本文除原作品出处标注为“叶甫杜申科”,其余均用“叶夫图申科”。下文中叶甫图申科的诗歌均出自该诗集,不再一一作注。
[3][苏]梅热拉伊蒂斯:《自传片段》,转引自梅热拉伊蒂斯《人·译后记》,孙玮译,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第119页。
[4][苏]梅热拉伊蒂斯:《人》,选自梅热拉伊蒂斯诗集《人》,孙玮译,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第5—7页。下文引用梅热拉伊蒂斯的诗均出自该诗集,不再一一作注。


   来源:《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   文库编辑: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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