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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谢

已有 1139 次阅读2010-12-7 09:26 |个人分类:时光埋没的记忆|系统分类:随笔

轮到大伯家伺奉的时候,他们住在大伯家的偏房。对于人来人往常年喧闹的大伯的住所,这倒是个清静的居所。然而过于僻静,却又显得难于忍受的了。爷爷倒好,上午提个烘炉在门外厂子里转悠,下午就在立交桥附近的茶馆里坐到天色黄昏,那里有熟识的老头一起打“上大人”的长牌。奶奶却只有在阳光特别好且无风的晌午被搀出来晒晒太阳,这在北方的冬天,几乎是少有的。其余的漫长时间便是躺在昏暗的床上,对一天天逝去的时光浑然不觉。

七岁的Acto是他们的重孙。因为从小在外地长大,对这两位白发苍苍的太爷、太奶没什么感情,无论他们怎样殷切的对待Acto,也改变不了他的嫌恶之心,他明亮的小眼睛从来不敢看这两张铺满皱纹长满老年斑黝黑的岁月之脸。两位老人的晚年,除了这位重孙,儿孙辈倒是孝顺有加,因此手边的零食瓜果,倒是常年不缺的。然而无论老爷太奶拿什么好吃的,Acto也是照例不接的,即便我们为了不缺老人的好意接了,Acto也是照例不吃的。

那一天却是一个例外。Acto放学去大爷家玩,走时老爷叫“等等”,从偏房拿了一串金黄的香蕉出来要给ActoActo却松了口表示只吃一根。接了出来,路上竟又吃了一根。我们边往外走边问奶奶的身体情况,爷爷说奶奶肚子胀,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只能喝点米汤。

这样答着应着,就是没跨进偏房去看一眼。剩余的香蕉还摆在桌上,教Acto写完作业,吃了晚饭便早早上床了。不料,八点多便接到公公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已经去逝了,从床上掉下来,发现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接下来便是一整个大家族的忙碌。雇车把两位老人连夜送回老家,一边通知远在深圳,四川,武汉工作的孙子回家,一边买棺材,寿衣,黑纱和白孝。入棺,布置灵堂,三个孝子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还得安排左邻右舍给亲戚朋友送信,买菜请师傅,购买一切所需物资等等等等。

第二天一早我去学校请假,带Acto回家已是第二天上午。灵堂已布置妥贴,大门上悬挂着白花分饰两边。一具罩红绒布的棺材停在堂屋正门口,昨日还是呼吸着的生命,今天已生死两隔。香火已燃,烛泪正旺。与Acto磕头时,一眼望见棺木正前方奶奶的彩色遗照,那时体型健壮,白发苍苍,上面写着“八十八岁留念”,隔今已有四年了。想起曾挂在老屋的爷爷奶奶五十岁便为自己准备“寿相”的黑白照片,时光又跨去了近半个世纪。

停棺的这座复式洋楼,以前一直是颤微微的小脚奶奶的禁地,现代化光滑的地砖成了后人们一再叮嘱她不要进来的理由。好在奶奶还是由爷爷搀扶着进去参观了一遍,用她昏花的眼睛,用她鸡爪般的瘦手一一触摸。而今奶奶已被恭敬地抬了进来,并且再光滑的地砖已不再成为障碍。进新房参观已经是夏天的事情了,每个冬天都是奶奶难熬的季节,每个冬天,在奶奶看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冬天,然而春天一来,她又奇迹般地拄杖蹒跚了。我以为这个冬天与从前并没什么不同,经过了九十一个冬天,她仍会与春天一同复苏。

而这是本村最后一双离地的小脚了。

跪地与Acto一同烧着纸钱,烟雾燎绕,阳光稀薄,而与奶奶竟阴阳两界,生死永隔。已近古稀的大姑妈哭哑了嗓子,与六十多的小姑妈互相安慰:“谁活到一百岁还有妈。”然而,几天几夜的灵前相伴,每每忆起旧事,仍忍不住放声呜咽。

我是孙辈的长媳,并不需表现多大的悲哀。面对这位无病无灾,自然衰亡的老人,更多人的表情,是宁静的,并且都企望自己在遥远的将来,能够像这样无疾而终,安详地死去。

从外地回来的孙子们,却都在灵前痛哭了一回,从前呀呀学语的记忆,又被此情此景给唤回,那痛哭自是格外地撩动人心。

然而曾任小学校长的大姑父的哭声却有了另外的意义。他说奶奶儿孙满堂,临死却没人送到她的终,没人听到她的遗言,知道她的遗愿。这也是不无道理的,令我这孙媳听了也不无羞愧。偶尔端茶送水,送零食什么的去给奶奶时,总能听到她的许多话语,也听不了多久便会转身离开的。还学会了旁人教我的敷衍,就是她耳朵不灵,听错了话也不予纠正,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没有一个人会把他的大好时光花去陪伴一位老人。

来参加丧礼的亲友有三百多人,追悼会办得异常热闹而隆重,这是有违我们年轻人的初衷的,也是我们孙辈决定移风易俗的地方。而儿辈们却不一样,觉得丧事如果办着不如别人便是愧对她老人家了。所以烟花在楼顶上燃了半夜,灿烂地消逝在灵堂的上空;腰鼓队提前一天就来了,大红大绿的在灵前招摇;演出队搭了长长的戏台堵住了来去的道路,她们需要亲友们,以重金,用歌声来表达自己的哀痛,追悼仪式被他们的歌声打断,因为总有亲友为了面子,花钱不甘落后于别人。

整个追悼仪式,儿孙辈披麻戴孝齐刷刷地跪于门前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寒风被这里的热闹气息所驱逐。大学毕业就业于招商银行的二弟是这个家族的骄傲,他代表孙辈跪在席台上发表悼词。二弟在哭泣声中回顾了奶奶长长的一生,这是一位无可挑剔的老人,平凡,勤劳,善良,从不在背后说长道短,(这在邻里之间,已是最优秀的品质了。)默默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这个大家庭。我想奶奶晚年无病无痛,活到九十多还能不连累后人,死前也未受到折磨,算是上天,对她隐忍而无欲无求的一生的恩典了。

与遗体告别,见她身着彩色寿衣,双目紧闭,脸色平静。再睹遗容,亲人的哭声顿时充斥了整个屋宇,而奶奶是再也听不见了。亲人们排着队转回来时,已又封棺盖锦,赫然左龙右凤的椁布上大书着:“万古流芳”。而除了最亲近的人,过不了多久,杨老儒人,就会被世人所遗忘。

我们还跟着联合会变换不同的队形在灵堂转了数圈,最后一一叩首。追悼会完毕后,便在灵堂设了火盆铺了被盖,孝子贤孙们坐夜守灵。直等天亮,九辆贴着白花的车队将把奶奶接去火葬场。

灵枢被抬出堂屋,亲人们在门前路上跪成一片,仿佛是对死者的挽留。先步送至国道,一路依着习俗由八人抬着,孝子贤孙再加上重孙Acto在前面拉着两条白色的纤绳,一路走走停停,一步一叩首。麦田上空吹来的风清冷刺骨,一路锁呐高亢,锣鼓震天,一路鞭声不断,一路纸钱飘散。直到上车前,腰鼓队和舞师都呈上最后的精彩,在抢钱的快乐中收场。

前往火葬场的路是沉默的。开车的后生们都忍住没去收听自己喜欢的歌曲。半小时车程后远远望见一座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半空,白烟徐徐便是飞升的灵魂了,已被完全净化再没依附的灵魂,而牵绊呢?记挂是否还是悠长的。

前面已有五名死者在等待焚化,家人都在办理手续,办完交费手续后是漫长的等待,阳光惨白,风沙齐天,还夹杂着腥红的碎鞭东飞西荡。殡仪馆里还有数家正在接待悼客的丧礼,除了时时响起的鞭炮声热烈,其余皆是清冷时刻。这个地方,仍易让人想到两重境地:究竟何为地狱,何为天堂?那么这要大烟囱所通向的,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堂?不过可以肯定,如果有天堂,奶奶一定会在那里永久居住的,她有一张王牌通行证叫善良。

轮到奶奶时已近正午,工作人员将椁布掀开,撬起黑色棺木,瘦小的姐姐便被轻而易举的担到担架床上,姑妈们的哭声又震天响起来,这是最后一次可以看见真实的妈妈了。奶奶很怕疼的,自打兴起火葬制以来便是奶奶的一块心病,然而终究,还得自己去了结。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我们被关在铁门外,门里是另一个世界,可以想像身体卷曲,骨灰惨白,一个人形正在渐渐消失,渐渐融化。推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只是由Bh捧出的一包骨灰。唢呐声起,鞭声大作,每一个灵魂飞升,火葬场便鸣一炮相送。而我们该返程了,下一站是草地。那是村前山坡上的一片麦地。二孝子已带领亲友在此挖好墓池恭候多时。依习俗重新捆好棺材,围绕草地大转三圈,鞭声再响时,棺木落土。孝子贤孙都挽起衣衫兜三捧土去,Acto也脱下罩衣兜了一包土去,一铲一铲土落下去,棺木渐没,从此奶奶便与这里的五谷杂草在一起了。一包骨灰,又何谈安枕回忆!而一包骨灰,或许便是最好的肥。

2009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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