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海口美舍河对岸有木棉花开,几乎要举着自己飞起来,然而还是落在枝上。那枝是枯的(木棉先花后叶),是以那红炫丽到凄绝,但因着临美舍河,河水含着她的影子,这红便有了水的妩媚。看着,便发短信给在广州医院的已是癌症晚期的C:“美舍河畔,木棉灼灼”。
C两日后才给我回短信:“拍张彩色照片给我,换我来年带你去看(海南岛)南边被木棉染红的山峦。”
看着几乎落泪,为着他对来年的渴望和信心。那是他对故乡童年的眷恋,对生的呼求。
离岛时答应他,带他听大庸的澧水、金鞭溪,看五子坡的飞鸟、五陵源的山峦气息……
是在澧水河边给他电话的吧:当时正在仙人溪与澧水的交汇处,河上有人工划的木渔船,波光浮着它。今天天晴,这边多雨,天晴的日子,澧水旁的人家,会把家里被子都拿出来晒,几里河岸的护栏全晒着五颜六色的棉被,真可谓壮观。被子影进澧水颜色会变得很明丽,让人莫名想到“水彩”二字——下头沿河有妇人们用棒槌在洗衣裳,那声音可以传很远呢。
他答:“这样洗出来的衣服一定很香。”
他的一个“香”字,又使我的凝视半晌。
澧水旁的洗衣妇人大多是单个的人,水似乎也是静的,用棒槌洗衣的妇人也只是洗衣,洗完便走。不若武陵源桥头下方的洗衣者,她们是成群结队的。如若在晴天丽日的早晨,从桥头望下去,细细的浪花被阳光叫着,岸边洗衣者的孩子被妇人叫着,这团五颜六色的洗衣人在她们的阳光流水中,似乎也是被河水声叫出来的,间或还有妇人在叫不远处另一位洗衣人……只有红筒绿盆和本色的木盆是静的,又突然被某个妇人拉过来盛衣,整个河流的布景因此有了变化。因离得远,不能完全听清她们的说话声,单从她们身形的水流模样便可看出,她们是愉快的。——这般洗出来衣服自然是“香”的吧。
有日晚间在武陵源桥边红灯笼下饭毕,仍有洗衣者在溪水的声响里,便下去探望。站溪畔可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却寻不见洗衣者用的皂或洗衣粉。
便问:“这水洗衣服不用皂或洗衣粉的么?”
其中有一女子欢快地答(声音里多少有些对我无知的怜悯,我喜欢这怜悯):“在家里洗了来河里涤的。”
又问:“一年四季都这么在河里涤衣裳么?”
“是的啊!”依然是女子欢快的声音和着夜晚的水声,水波拱起岸边、桥头灯的光。
“那会儿水冷吧?”我问。
女子向对岸一指:“冬天时,那边有股热水呐。”
我望着那边望不见的“热水”想:可见在河边洗“香”衣裳这样的事情,便是天公也会配合的。
她们不只洗,她们还唱。有首桑植著名的民歌便是:《棒棒儿捶在岩板上》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
姐在哟河里哟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哟喂
郎响几声哟姐未张哟喂
唱只山歌丢个信罗喂
棒棒哟捶在哟岩板上哟喂
这在高山的“郎”大约也是在砍柴做工吧,热汗之中,突然见河边洗衣的“姐”——奇怪的是,这边民歌常会把爱恋的女方叫“姐”,也不知是因此地盛行姐弟恋还只是尊称。砍柴的郎看中了洗衣“姐”,一个在高山上,一个在溪流边,只“打一望”是没用的,砍砍柴这样的“响几声”也没用。于是山歌便来助阵。歌声越过流水、捶得响的洗衣棒棒儿,终于被“姐”听到了,于是“姐”的棒棒儿没捶在衣裳上,却捶在岩(此字音ai)板上。——歌到这便止了。可这是诗呀。“姐”的棒棒捶在岩板上那一刻的怔忡,让她也是这一刻流水山川的替身。
这歌我却没有与C说——有些东西身临其境才会有真体认。
又在五子坡的山谷,漫山遍野的橘子树间,给C打电话:请他听鸟鸣。虽然这会儿如影随形的橘子花的花香已然成了绿果,曾经盛开的眼前的柚子、柿子花也全无踪影。
C听说橘树,听漫山遍野、草木鸟鸣……感叹道;“你呼吸的是生命呀!多么富有!”
可人为什么要到直面死亡时,才明白什么是富有?——C在电话那头说:“清新的空气本身便是疗治呢,我化疗结束了,拿着一只棒槌去看你!”
我笑:“怎么听起来像是要来打我的。”
刚刚做完化疗的他在那边大笑——这也是我们棒棒捶在了各自的岩板上。
《 人民日报 》( 2015年01月10日 12 版)收入《一个人的地理》第二辑:”邂逅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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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地理》第二辑:”邂逅相遇 喀纳斯与图瓦人“配图:澧水河边,用棒棒洗衣的阿婆(书中还选有‘群洗’图)

《一个人的地理》第二辑:”邂逅相遇 喀纳斯与图瓦人“配图:亚丁村:“周围山岭云峰对它倾身相许。它似乎也因知道这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