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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地理》出版,辑录《天涯》刊发过《留在书上的划痕》及部分配图 ... ... ...

已有 252 次阅读2017-7-17 08:34 |系统分类:随笔| 一个人的地理

·留在书上的划痕


  那时候我还小,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吧。也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很孤单,日日与书相伴。虽然除了几本翻烂的小人书外,我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书。幸运的是妈妈也酷爱读书,尽管那个年代的书并不如现在名目繁多,但妈妈总会带回一些好书,对我,就是至上的安慰了。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妈妈从单位图书馆借回来的《鲁迅全集》了。其实那个年龄的我是不可能理解鲁迅先生极理性的世界的,除了觉得先生的言词给我隐隐的痛快外,更因为书中出现的那些红笔的划痕。划痕极细致,像小心的波浪托在先生文字下面,旁边间或有眉批的文字,也是很娟秀的红笔。记得在鲁迅先生关于有缺点的战士和完美的苍蝇旁有这样一段眉批:“苍蝇们和习惯苍蝇们的人们覆盖世界的时候,我已看不见了战士。”那纤纤秀秀的文字所显示出的隐忍的悲凉和先生匕首投枪般冷如雪峰峰巅的愤懑那么相称,仿佛执手面对苍黄世界的一对蓝色恋人,那种相互照耀的美使小小的我心仪。静静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仿佛和眉批者有了共同的隐私——在呼吸和血液里翻开另一个人内心的脉动,觉得静静的幸福。
  忍不住问妈妈那个眉批的人,妈妈说,这是毛阿姨的丈夫写的。毛阿姨住在我们家的拐角一个深深的小巷子里,她的丈夫张是我们学校的校长。这以后我静默的少年世界便多出一个人,从此便可以常常看见张从我家的门前走过,近四十岁,高高的个子,一副黑框的眼镜在他白皙的脸上,细小的眼睛温良地闪在镜片后面。他有时对我笑笑,像对任何一个邻居的孩子。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暗角已经走过了他的眉批和划痕,他更不知道我在那些文字中所看到的呼吸和血液使我把他当成了亲人之外的一个亲人——秘密的同志。因为他的不知道,这一切便意味深长。
  张和他的家虽然在我们的大院里,但他和毛阿姨总是离人群很远。有时,我路过他家关紧的木板院门,在想,不知张在哪里行走呢,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吧。
  有一次妈妈负责发电影票,毛阿姨出差去了,妈妈说她不想给她家送去。我从饭桌旁站起来说:“我去吧。”推开他家大院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种满西红柿、辣椒和豆角的院子在正午的阳光里敞开着,我有一种隐隐的激动和紧张。我敲房间的门,久久没有人声。推门进屋,正准备把票放在外间的小圆桌上便离开——那个时代,邻里之间互送东西,遇到家中无人时,进门把东西留屋里是常有的事情。正往桌上放电影票,里间的门开了,张走了出来,我感到有一种隐隐的慌乱,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张。我没有看张的脸,对他说,妈妈要我来送毛阿姨的电影票。同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潮红的脸,坐在凌乱的床上收拾着凌乱的头发,那个女人不是毛阿姨。
  我不了解毛阿姨,据说她不漂亮,而且很晚才结婚,这都是大人们说的。我知道里间的那个女人是张学校的语文教师,课讲得极好。她的儿子比我高一班,刚刚在全省的作文竞赛中获了奖。当然,在那个年龄,我虽然不像大人们所想象的那么一无所知,但对很多事情依然是想不通的。回到家后,家人都午休了,我静静地翻开那本《鲁迅全集》,看着那小溪般的红线上娟秀的眉批,心里觉得无边的悲伤,那个中午巨大地堵在我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隐隐的担心,不知道是为张还是为毛阿姨。
  从此之后,远远地看见张,我总是用一个孩子的方式尽量自然地躲开,为了不使他难堪。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些眉批的秘密联合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埋藏着对她而言无比巨大的秘密和她所感到的悲伤。
  然而,事情还是败露了。那个女教师在她丈夫深夜的拳脚下,说是张强迫的。张一言不发地被送进了监狱。我隐隐觉得张是爱那个女老师的,尽管她也不漂亮,但她笑时的眉眼间有一种一闪而过的灵气,那是非人间的一种轻灵,张或者想握住这光?在那个作风不好比杀人更耻辱的年代,我想他一定感到了比他的罪名和坐牢更大的耻辱和悲伤,因为这连着背叛。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否还有能力想到苍蝇。
  这事成为县城的一大新闻,人们,特别是女人们纷纷议论早就看出了张心术不正。但毛阿姨却出奇地镇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旧静悄悄地上下班。去探监时,她还送去了新织好的毛衣和自家院里的新鲜蔬菜。那些一心想等着她眼泪和哭诉的人们失望之余,把准备好的同情和安抚的话变成了一句:“这个贱女人,就怕找不上男人。”
  我看着毛阿姨左肩稍低来去的背影,想走上前去帮她扶一扶正。希望她更有力量些。我想,毛阿姨之所以如此镇定是明白这世上谁是真正的亲人,也许正是在喧嚣尘世之外那些静静的眉批建立了他们之间不仅仅是血肉意义上的真正的亲人关系。而这种感情所需要的意志力,特别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女人真正成为女人后才能懂得的。我曾想站出来对此事发言,但我12岁的证词能证明谁,可能伤害谁呢?也许只能让大人的世界和张尴尬,而我也将被彻底地抛出12岁。我躲在整个事件之外,想着人世的莫测,我知道了所有的路都会走出很远。
  我就是从那一行行眉批、点划和这个事件中走出了自己的童年。从张的行为、他妻子和情人各自的行为中走出了盘根问底的童年,从此,再也无法走回去了。
  后来,张搬走了,和毛阿姨一起走出了我们的巷道。我也像众人一样忘记了此事。但以后很多年里,只要看到陌生书页上的眉批和划痕,我就会想起那本《鲁迅全集》和张远远走来的样子,还有毛阿姨。


  (上文章刊发于《天涯》2014年2期。)


  在网上找《天涯》刊发期数,无意间看到杨献平先生的评论:安歌的《留在书上的划痕(外二篇)》最精彩的是由一本书上的一处划痕、一句批语而引申的一桩情事(后来演变为一起案件),全文以少年女孩子的视角与心理,以安静而有富有技巧的叙述,将这一越来越深具意味的成人事件推向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可以说,这种写作有一种逼近人心的力量。即于朴素之中发现更幽秘丰富的人心人性,以简单之法抵达更广阔的人类世界及其情感境域。安歌的另外两篇作品,也都是以童年视角完成的。文笔自然,而又藏有机锋,使人能够感受到那种阅读的好奇和趣味。

第三辑:“我的盗贼生涯--书店“首页图片

《留在书上的划痕》配图

周爱华先生所拍书影


岩岩所拍封面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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