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罗特克诗选 杨子 译 ■预感 走在这片旷野上我想起 另一个夏天。 很久以前!我紧跟在 他身后 紧跟大步流星的父亲 走到河边。 他把手浸在浅水里: 河水从他腕上 汗毛间流过; 他的形象紧随流水,—— 涟漪中和太阳一起闪光。 等他站起来,他的脸 就消失在河水的迷宫中。 ■间歇 天气已经失控。 狂风扯下嫩叶 抛在地上,一片狼藉。 我们在屋檐下等候第一场雨。 尚未割裂的天空下,光线一小时一小时 变得晦暗,混沌胀大。 我们扩张瞳孔去适应反常的夜, 而道路和灰扑扑的旷野依然干燥。 雨水藏在乌云里;密集的黑暗近了; 风一动不动躺在高高的草丛中。 手上的青筋泄露了我们的恐惧。 我们所期待的一直没有到来。 ■淡季 如今光线稀薄;天空广大深邃; 风雨之灾已经痊愈。 收获时节的烟雾在旷野上飘 让清澈的眼睛昏昏欲睡。 蜘蛛在花园里织出一个丝线的梨 阻止寒冻天伤害它的小家伙。 一条薄纱从橡树上笔直垂下。 黄昏时分,我们气喘吁吁。 丧失的鸟儿的喧哗,树木据为己有。 古铜色小麦早已收割,一捆捆堆在那儿。 步行者吃力地走在齐脚踝深的落叶中; 马利筋的羽毛飘下。 春天的嫩枝已经成熟。 花蕾早已绽放,遮住逼仄的小路。 血流得慢了,在变了样的静脉中,如被催眠; 始于春天的智慧成熟后转向枯萎。 ■中部大风 整天,整夜,风在林中咆哮, 让我想象翻涌的巨浪有卧室那么高; 我站在窗户旁边,一根榆树枝猛扫我的膝盖; 蓝色云杉鞭打着,如海浪砸门。 第二天黎明,难以置信: 橡树携带每一片叶子矗立,坚挺得像一口钟。 看着变了的景象,我的眼睛恍然大悟, 耳朵却像贝壳,依然发出海的轰鸣。 ■赞美大草原 榆树是我们最高的巅峰; 五英尺陡坡是一道深谷。 男人的头颅是阳光照耀的 大麦田上的一块高地。 从外表看,地平线普普通通。 我们的双脚有时与天空齐平, 走在光秃秃的平原, 脚踝被庄稼茬刺伤。 田野展开一行行作物连绵不绝。 我们慢慢走着,对远近一切了如指掌。 这儿,远方亲切如友人。 我们与空间的积怨烟消云散。 ■寒气降临 1 晚熟的桃子散发出麝香般的气味, 烟气弥漫的果园, 比黄昏的田野更让人兴奋, 三叶草告诉我们风势已经减弱。 走在果园小径上,漫步者 无处下脚,草丛里 塞满擦破了皮的烂果子。 果实一半落下,一半挂在树上, 掉下来的洋李猛砸在地上, 走过那个发现灰胡桃 的地方,他们的鼻孔张大了。 风把梨子的香味抖开。 在田野上,这香味是干燥的: 莳萝顶着辛辣的冠; 酸模太花哨, 渗出独有的刺激的气味; 南瓜冒出苦味的油。 但很快冷雨寒霜杀来 把纯洁的香味压进土里; 松松垮垮的藤蔓黎明时披着白霜枯萎, 充足的空气变得稀薄。 2 叶脉躺在地上, 霜的尖嘴撕开树枝, 石楠长出了刺,而旱灾 留下劫掠的残迹在田野上。 季节的碎骸散布各处, 深秋的果子已经腐烂。 所有的阴影都很憔悴,诡异的树枝 风一刮就猛地刺向天空, 茂密的树木不再有阳光照耀, 树篱和果树林子稀稀拉拉。 潮湿的树皮烈日下干枯, 最后的收割也已完成。 收成运入谷仓,牲口赶到圈里。 橡树叶奋力,以求自由, 天色转暗,岁华苍老, 蓓蕾在大寒前皱缩。 3 小河枯死在河床里; 紧攥住蜜蜂的花茎倒伏着; 老树篱叶子还在;而福禄考, 深秋的花,死了。 至此,夏天全部的青枝绿叶一败涂地: 群山发灰,树木光秃, 枝条上霉菌干透, 田野粗砺,不见草木,岩石 在贫乏的景象中闪着锋利的光。 大地如此荒凉,正午时分 太阳不再为这里镀金; 风在北方集合,吹动 惨淡的云朵穿过沉重的苍穹, 霜冻寒彻骨髓,很快 风便要刮来刺骨的细雪。 ■苍鹭 苍鹭站在水中,沼泽在那儿 深陷,变成黑暗的池塘, 或者用独腿在麝鼠洞上 耸起的沼地野草中保持平衡。 小丑般做作,他在浅滩漫步。 大脚撕开沙梁, 细长的眼睛盯住鲦鱼藏身之处。 尖喙比人手还要迅疾。 他将一只蛙猛地吞进瘦嘴, 然后把沉甸甸的喙指向林子上方。 宽大的羽翼只拍动一次,便腾空而起。 从他原先站立之处,一道涟漪散开了。
■未熄之火
云朵燃烧,像炉火中取出的煤块,西天 一阵闪光与更猛烈的火焰一同 跃入上空的熊熊大火。 远方的一切陡然明亮,清晰可见。 天国之火死灭;一朵无形之焰 暗淡为阴燃的热病的昏睡; 深藏的余烬,被将其裹住的外壳 窒息,烧成乌黑的一堆。 而晨光轻轻敲打炉盖, 击碎烧剩的煤渣的硬壳, 拨弄着灰烬藏身的碎煤, 直到思想在大脑里遍闪白色火花。
■抗拒灾难
现在我丧失了自然 远离属于我的一切, 我的源头完全枯竭, 我灵魂的碎片四处播撒。 紊乱,荒废,星散, 存在的微粒无一可靠; 我那异常的天国颠倒了, 我在不祥的天空下走动。 平坦的陆地变成大坑 在那儿我被邪恶包围, 心灵必须重整头脑 驱散恐惧的幽灵。 ■视力非凡的寡妇的歌谣 有位和蔼的寡妇,住在山上, 爬到顶楼,凭窗眺望。 “哦,告诉我,寡妇,你看见什么东西, 当你在上帝的国度里里外外打量我的城市?” “我看见一千万扇窗户,我看见一万条大街, 我看见贸易创造非凡的功业。 律师全都狡诈,商人挺着大肚子, 他们的妻子礼拜天出门,戴上最时新的帽子。 孩子们玩警察和小偷,孩子们玩飞刀, 有的成了偷窃高手,有的沿街乞讨; 富翁玩马球,穷人捡球, 教授们宽容文化的滞后。 我看见银行家的豪宅安装了二十根炉栅的壁炉, 孤零零,他太太正为内心的渴望悲苦。 隔壁是石膏灰泥板和锡铁皮搭建的爱巢, 耗子就要搬走,雪花等着往屋里飘。” “视力非凡的寡妇,你眼睛像望远镜, 可曾看见任何‘希望’的迹象或类似的事情?” “我看见河港,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和船, 外科医师摆弄手术刀用他的拇指和指尖。 我看见老祖父一连七次中风,死里逃生啊, 失业者说着老掉牙的失业的笑话。 鸥鸟浮在水上,鸥鸟来了又走, 人们在铁路和大路上不停地走啊走。 鲑鱼逆流而上,河流逼近海洋, 青枝绿叶不停地出现在我们的国土上。” ■储窖 储窖湿如阴沟,植物之叶无法闭合, 鳞茎植物从箱子里逃出来,黑暗中搜寻裂缝, 嫩芽悬挂,萎靡不振, 从发霉的板条箱里猥亵地伸出, 垂下黄色的邪恶的长脖子,如一群热带蛇。 臭气熏天的集合!―― 根部像暗褐色诱饵一样成熟, 多汁的茎干异常茂密,挤满地窖, 腐殖土,肥料,石灰,堆在滑溜溜的板子上。 万物皆不放弃生命, 纵然是泥土,也在呼吸稀薄的空气。 ■兰花 俯身于小径, 沼兰属, 斜着贴近地面, 正在伸出,柔软,形同假象, 无精打采,潮湿,鲜嫩如小鸟舌头; 懵懂的唇瓣颤抖着 缓缓移动, 吮吸温热的空气。 到了夜间, 暗淡的月光无法穿透刷了石灰水的窗玻璃, 热度骤降, 兰花的麝香味更加浓烈, 从长满苔藓的诞生地四处弥漫: 这么多贪婪婴儿! 柔软的荧光指头, 唇瓣非死非活, 放荡的幽灵般的大嘴 呼吸。 ■狂风 玻璃暖房移动, 冲进一股驱动 河水顺流 而下的狂风 水龙头关好了吗?—— 我们排出施肥机里的肥料 以保住普通秧苗, 把混合的牲口尿液 注入生锈的汽锅, 看着气压计指针 向红色剧烈摆动, 接口处嘶嘶响, 强劲的蒸汽 猛冲到远处 玫瑰花房的尽头, 那儿,最最肆虐的风, 将柏木窗框砸得嘎嘎响, 砸碎那么多我们彻夜 守在那儿,用麻袋去堵 破洞的薄薄的窗玻璃; 而她经受住了, 这老玫瑰花房, 她被扔进它的牙缝, 那险恶风暴的核心, 用她坚硬的船首破浪前进, 冲进在她头顶突然降临, 用浪花鞭打她的侧墙, 将一股股雨水抛过屋顶的风浪, 最后这狂风疲软了,筋疲力尽,只能 在蒸汽排放口下苟延残喘; 而她满载玫瑰航行, 直到宁静的早晨降临。 ■放还 我用皮革般的脚掌 在暗下来的回廊兜圈子, 狗一样毛发直竖, 蜷缩在地板上。 掉头一瞥, 发现大腿上那条肌肉 瘪了下去,像受惊的嘴一样。 一把冰凉的钥匙把我放进 自体传染的兽窝; 我和我的命一同躺下, 破衣烂衫, 一条残腿,爪子精瘦, 被人剥得赤条条,等着猎人靴子来踢。 ■勿审判 那些面孔变成灰色,比铁耙上的碎土更快; 孩子们,肚子像充气纸袋一样鼓胀, 眼睛像洋李一样滑稽,从白报纸后边往外看,—— 这些意象白天黑夜缠住我。 我想起那即将诞生者,子宫里忍饥受饿,蜷缩着; 我恳求:上帝啊,愿生命的赐福,从天而降。 而当我听见那些醉鬼嗥叫, 在大门口散发着令人掩鼻的腐味, 当我看见那些妇人,眼睑如碎片, 我说:温柔的死神啊,降临在这一切之上吧。 ■苏醒
我漫步
于旷野; 太阳升起; 热度怡人。 这边!这边! 鹪鹩咽喉闪光, 这朵冲着那朵, 花儿歌唱。 石头歌唱, 小石子也唱, 而众花跳跃 如小山羊。 雏菊乱蓬蓬 流苏随风飘扬; 苹果园里, 并非我独自一人。 远远地,雏鸟 在林中悲鸣; 露水释放出 清晨的气息。 我来到河水漫过 石头的地方: 我的耳朵辨认出 古老的欢乐。 所有小溪中 全部的流水 在我血管里歌唱 夏天的时光。 ■纯洁的怒火
1
僵死的知识缺乏深度—— 唉,博学的人,哪本书道出我的真心? 恐怖之夜我什么都没读, 因为每种意义都毫无意义。 早晨,我用第二视觉观看世界, 仿佛万物已死,又再度复活。 我碰碰石头,它们披着我的皮肤。 2 纯洁的人仰慕纯洁的人,孤单地活着; 我爱着一个女人,她有一张空虚的脸。 巴门尼德在适当的位置安放了虚空; 她想思考,而它再度逃逸。 黄金分割的变化多缓慢: 伟大的伯麦让一切都在是与否中扎根; 有时,我爱人也能勉强读通纯粹的柏拉图。
3 渴求孤寂是多么可怕: 对生的眷恋如此贪婪 男人只是在自己屋里来回寻觅的畜牲, 一头呲着獠牙的畜牲,渴望着自己的血, 直到找到从前他差点儿变成的那东西。 这时纯洁的怒火首次在他头脑中肆虐 而树木携带稠密的浓荫越逼越近。 4 梦见一个女人,死亡之梦: 软风夺去我生命的呼吸; 我面向白色,它变成灰色—— 何时那畜牲归还我的呼吸? 我活在地狱旁。我希望留下 直到看见更亮的太阳 在漫漫长夜浓重阴影莅临的时刻。 ■爱的进程
1
我们敢尝试所有可能的事情! 哦罕见的亲密!—— 我细看过了,找到 一张难舍难分的嘴。 伟大的神把我的身子弯成一张弓。 2 长长藤蔓 爬满一棵树; 光芒跨过玫瑰; 一个女人在水中赤裸, 我知道她在哪儿。 3 真的,她可以想象一只鸟儿 直到它开始在她眼中盘旋。 爱我吧,我的狂暴, 我的精神之光,超越 爱人容貌的光。 4 这是落在耗子,兔子, 和鹪鹩身上的午夜; 干柴以烈焰歌唱。 父亲,我远离家乡, 一无所得。 5 稠密的黑暗紧抱住我, 所有的鸟儿变成石头。 我害怕我个人的欢乐; 我害怕旷野里的自己, 因为我会淹没在火焰里。 ■悲叹 阴郁的日子过去了, 我想着那些古怪的邻居; 到底还是毫无变化。 我那永恒的 内心的幸福在哪里? 我缺少朴素的温情。 将我引向上帝的 学问在哪里? 不在这肮脏的路上 也不在十一月末 雾霾弄出的暗淡无光的下午。 我曾忍受深深的根茎: 是否已忘了它们的方法—— 地衣渐渐 将石头整个儿紧抱? 死亡是更深的昏睡, 我很高兴入睡。 ■天鹅 1 我设计出一种阴郁的外貌: 她的形象枯萎,却尚未消散—— 我非得被那快活的秀发缠住吗? 就没有办法逃出热血的控制? 干燥的灵魂最聪慧。呵,我不干燥! 我爱人热衷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去做: 她为我的苍白叹气,一个雪做的苏格拉底。 有关未来,我们想得太远; 我活着,公牛般生机勃勃,确定无疑; 一个偶然的人,操着偶然的言辞, 用鸣啭回应每一只鸣啭的鸟儿。 我,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必将离开所有的光。 看见一丝不挂的她,我就变成 父亲的儿子,我就变成约翰·邓恩。 2 月亮从海岸拖回它的流水。 我看见一只银天鹅,在湖边 正是我想要的。软风吹拂, 惨败的对手弯腰—— 歌唱缔造一切的虚无, 或聆听寂静,像个神。 ■歌 1 我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我想看着他的眼睛而他 鼻孔朝天。 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哭泣,后退。 尘埃在角落里扬起, 一堵堵墙向远处伸展。 2 我顺着一条路跑下去, 在一个布满凄凉石头 和一堆堆破玉米的乡村; 停下来歇口气,我躺进 光秃秃旷野边缘的虎耳草 和蕨类植物里。 盯着地上一道裂缝 四周尽是碎土: 螃蟹的老窝; 盯着,开始唱。 3 我给那一直在下边湿乎乎 洞窟里的家伙唱: 我用粗俗的曲调求爱; 你会说我这是疯了。 一阵风吹着我的头发, 汗如雨下, 这时我听见,要么以为听见, 另一位小声地跟我一起唱 孩子的声音, 近在眼前,遥不可及。 嘴对嘴,我们歌唱, 我的唇压在石头上。
■害羞的男子
满月闪耀在广袤的海上; 我对着一颗俯瞰我的星辰歌唱; 我对着一匹在码头吃草的白马歌唱,—— 当我走在高高的防波堤旁。 但我的双唇它们, 我的双唇它们, 一言不发, 当我游荡在高高的防波堤旁。 麻鹬迟缓的夜曲降临水上。 那颤栗的甜蜜音调让我激动, 当我走在她,奥康奈女儿的身旁, 我知道我真是爱她。 但我的双唇它们, 我的双唇它们, 一言不发, 当我们走在高高的防波堤旁。 满月已经落下,晚风微弱了 我躺在这儿操心着萧瑟的波芬镇 我躺在这儿心想着,“我不孤单。” 因为这儿,紧挨在我身边的是奥康奈的女儿, 而我的双唇它们,我的双唇它们, 说了那么多, 当我们拥抱在高高的防波堤旁。 哦!我的双唇它们,我的双唇它们, 说了那么多, 当我们亲吻在高高的防波堤旁。
■我能对自己的肉身说什么
1 初学者, 永远的初学者, 灵魂不知该相信什么, 在它小小的,懒洋洋蠕动的褶皱中, 在它生命最小的部位, 跳动着超越虚无的脉搏, 一种可怕的无知。 在月亮沉落以前, 我敢像一棵树那样闪耀光芒? 在一个总是午后的世界, 在微弱的风儿循环的气味中, 我倾听野草晚祷的哀鸣, 渴望着永不莅临的绝对。 一个个朦胧的形象让我畏惧: 大脑中自然物体的舞蹈, 直觉的光辉,真实的稻草, 爬下明亮墙壁的阴影。 一只寂寞的鸟儿唱起 一首单薄粗糙的歌。日子在一个孩子那儿死去。 我们和这些悲哀的动物多接近! 我需要一个池塘;我需要水坑的那种宁静。 哦我的肉身, 当心那些无止境的开头, 它们让灵魂的实质变得稀薄; 天鹅对暗下来的海岸的畏惧, 对这些贴着我的肌肤跳动的昆虫, 和一棵盘旋而上的树的歌曲的畏惧。 猛烈的风,难以觉察的风, 吹得树叶猛地翻过去的狂风, 一根在干旱的暴怒中猛烈甩动的藤蔓, 一个追猫的男人, 拿一把破伞, 柔声柔气地叫。 2 要说一切都好,没那么容易, 最坏的情形正要出现; 向自己求爱是悲惨的, 不管姿势多优美。 可爱的心,我能告诉你什么? 当我是一只云雀,我歌唱; 当我成了虫子,我就被吃掉。 自我说,我存在; 心说,我无关紧要; 精神说,你什么也不是。 薄雾涂改着岩石。我能对自己的肉身说什么? 我的欲望是被山洞捕获的一阵风。 精神向岩石宣告自己。 我是一块小石头,在页岩中松松垮垮。 爱情是我的伤口。 宽阔的溪水出发, 池塘复归平滑如镜的寂静。 上帝在我身上的事业——已不复存在? 这些肉身还活着?我能跟这些肉身活在一起吗? 母亲,我们大家的母亲,告诉我我在哪里! 哦应该被人从理性世界拯救到纯歌的王国, 我的面孔充满热情,靠近星星的锋芒, 一个博学而敏捷的姑娘, 不会沉闷地迷惑, 只会惊人地疯狂。 拼了命要变得像上帝 只能是痴心妄想。 哦,但我寻找并且关切着! 我在自己的黑暗里动摇, 心想,上帝需要我。 死去的爱就是尚未诞生的爱。 3 迎风的野草枯死了。 万物变化多缓慢。 存在竟敢使灵魂不灭, 秋歌是天光的一道楔子。 我听见群鸟心跳,翅膀啪啪响 飞入下弦月; 石头之间,赤裸裸的光的语言。 我与哪个更大的允诺有关? 我走过一只大桶,桶里的水轻轻摇晃, 我不再迫切要求煤渣里现出一片绿色, 不再梦见死者,和他们的缺陷。 仁慈无所不能。 我宁要长满鳞片的蛇,也不要顶着犄角的恶魔; 走火入魔,我很少听人劝告; 臭烘烘的囚犯,我宁愿吃喝也不愿祈祷。 我已经摆脱面对面的阴郁的舞蹈。 风动摇了我的愿望;而雨护佑我; 我活在光的尽头;我向四面八方伸展; 有时我想我同时是几个人。 太阳,太阳!我们都能变成太阳! 奔向月亮的时机已经成熟! 在辽阔的旷野,我走出父亲的视线; 神秘在我最深的骨髓里颤栗; 我的精神与风一同上升; 我浑身披满树叶,温柔得像一只鸽子, 我把自由当做临时的许可—— 我寻找自己的温和; 经过漫长的寻找我恢复我的柔情。 深夜我爱一切活着的生灵。 谁从天上带走黑暗? 我和另外的生命一起被打湿。 不错,我走了,却还在这儿。 我模模糊糊想起的东西,现在清楚了, 仿佛被一个精灵或一种超出我能力的 力量赦免。 什么也不祈求, 就此终结。 西奥多·罗特克简介 1908年,西奥多·罗特克(Theodore Roethke )出生于美国密歇根州萨吉诺市一个德国移民家庭。 三十六年前,罗特克的祖父威廉从德国来到萨吉诺,买了二十二英亩土地,开辟了一个供应市场的菜园,生意兴旺。赚到足够的钱之后,建了一座温室,开始做花卉生意。祖父去世后,罗特克的父亲奥托和叔叔查尔斯接手这一业务。 罗特克从小跟着父亲在温室里干活。对他来说,这座温室是他“用以象征全部生命的标志、一个孕育生命的地方、一个人间天堂”,这个植物、花卉和虫子的王国成了他重要作品《迷惘的儿子》和《赞美到底!》的中心意象,温室附近的大片旷野,同样成为他的核心意象之一,与温室一同铺垫出他诗歌的底色。 罗特克15岁那年,父亲死于癌症,叔叔查尔斯自杀。父亲之死对他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持久的影响。有着普鲁士人军人作风的家长奥托,事事要求完美,对儿子当然不肯例外,这种来自父亲的威权对于罗特克幼小的心灵无疑是一种粗蛮的压迫。或许,罗特克怨恨父亲,畏惧父亲,就是因为父亲的存在对于他的个性和自我是一种不堪承受的钳制。另一方面,罗特克对父亲又怀着温暖的爱,这种既怕又爱的复杂感情日后将一次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其中爱远大于怨。 对父亲的畏惧以及失去父亲的悲痛,是他经久不散的焦虑感的源头之一,精神疾病则是另一源头。1935年他的精神崩溃第一次发作,此后反反复复,令其饱受创痛。焦虑感和紧迫感,是他诗歌中非常醒目的标识。 同样醒目的,是在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面前的狂喜、敬畏和融入其中的欲望,肉身在色欲的迷狂和沉沦感之间的挣扎以及向着宗教的天空升华的强烈冲动。 终其一生,罗特克都在诗歌中敞开自己阴郁迷惘的内心,赞美他了如指掌的自然,赞美万事万物的浑然一体。对于一草一木,对于大千世界的神秘生灵,对于异性和自己的欲望,他有着动物般的敏感。他是一个追溯源头的诗人,受癫狂的爱欲和意识深处的死亡冲动的驱遣,他甚至追溯到比生命起源之处更遥远的地方。他向读者展示了赤裸裸的自我,赤裸裸的灵与肉的境况,但是与自白派截然不同,在他这里,象征占据了主导地位,很少像自白派诗人那样以具体的私生活入诗。他是一个灵魂出窍的人,只要从肉身的躯壳迈出一步,他就能与一个女人,一朵花,一个生灵,融为一体。 诗集《迷惘的儿子及其他诗歌》(1948)是罗特克创造力喷发的开始。随后的《赞美到底》(1951)和《醒来》(1953)奠定了他在二十世纪中期美国文学中的地位。《醒来》获得1954年普利策诗歌奖。在1950年代,罗特克成为最多产、涉猎范围最广的诗人,并且奇迹般地避开了“垮掉的一代”和学院派之间的冷战,不断地推陈出新,在写作深刻复杂的内心独白的作品的同时,还写了很多诙谐的儿童诗以及大量出色的情诗。 1957年出版的《说给风听》为罗特克赢得波林根诗歌奖和国家图书奖。诗集中包括了杰作《垂死之人》和《一个老妇人的沉思》以及著名的《我认识一个女人》。 1963年罗特克逝世,这时他已在全美和欧洲赢得崇高荣誉,被认为是他那一代最好的美国诗人。他的遗作《遥远的旷野》由他的遗孀整理出版,获国家图书奖。这部诗集被认为是他最优秀的作品,其中《北美组诗》雄心勃勃,与哈特·克兰的《桥》一样布局宏伟,某种程度上,也是惠特曼在美国本土的一种遥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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