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自选诗一组拜坛

陶杰

陶杰自选诗十首

星期八


早上喝豆浆，我冲她嚷嚷：
“把白糖换成一勺迷药！”
她们不理解我对混乱的需要
每个星期八，我不剃胡子，用冷水洗脸
倒着过斑马线，用一根锈钉子当香烟敬警察
走进银行，冲着人民币似的脸问：
“你们何时倒闭？”
遇到县医院的护士长，建议她
养一只哈巴狗调整表情
我喜欢学狗一样汪汪叫，不担心它是
高声部还是低声部
二二拍还是四四拍
合唱改为跳房子，自来水
被缺乏逻辑的露珠代替
说话不用关联词，大珠小珠落玉盘
继续说胡话，让它们
不停地跳跃、滚动。如果
再乱一点，再糊涂一点
你就能摸到头顶长出一片灌木丛，而不用想
明天是星期一这样的鸟问题


几乎，没有形状

我对卖水果的小贩示意：这个。
不说葡萄，也不说提子
有人问我味道，我只能
张开嘴巴让他瞧：舌尖上的神马
舌根下的浮云，舌头后面
蠕动的深渊。
刚点头，马上
又摇头。摇头也不代表
你用鼻子分清了骡和驴
马尾比旗杆更符合逻辑，但手
不知高举还是下垂
淡忘花红和柳绿，穿过一条河
而不被打湿，仿佛
置身比大海更远处：几乎
没有形状，没有水


突围

我打开窗子，一只苍蝇
马上飞了出去。它不像我这样
顾虑重重。我就这么呆着，在纸上
涂涂画画：一片蓝天，一座雪山，两者之间
被死亡和音乐填充的辽阔地带……
有时我用发呆来拆除四壁，但我不能
只看见透明而忽视玻璃的存在
“噼噼啪啪”，整个晚上
我不停地变换方式弄破气球
气球没了，可以继续
统计弄破气球的方式：用针戳，用头顶，用脚踩
膝盖挤，牙齿咬，做爱时
搁在她的肚皮上，就像
她突然长出了第三只乳房
她不赞同这个比喻，说你真无聊
你一言不发地把气放掉
对着灯火通明的大街恶狠狠地骂一句：
“去你妈的！”


过于简单


有时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以为塞住鼻孔
可以摆脱垃圾的腐臭；洗个澡
可以忘掉一天的烦恼；看女人
能够防止身体的倾斜
“大夫，我老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他给我开了养血安神丸、磁朱丸、败酱片
第二次我又来了，他让我
把名字写在帽子里
我不戴帽子，我就把名字
标在弟弟的帽子上。现在
我一会叫自己弟弟，一会叫自己哥哥
有人教我如此治疗幻想症：
抓住一只鸟，折断它的翅膀。这让我
没日没夜地吊在秋千上
一边荡，一边发出飞机的鸣叫
我不是飞机，这种做法
同样过于简单。但没关系
我可以用马斯洛的一个简单论断
安慰自己


从空口袋到舌头


“空口袋如何直立”的问题
锯子般横哽在喉
早晨，你用尖叫的刀片
除去体内渗出的锯沫
白日之可怕，在于
你需要通过麦克风才能向自己提问：你的声音
仿佛来自不长喉结的塑料管
空口袋的问题被篡改为
“怎样才能使鸡蛋立于桌面？”
于是（于是这个词
就像幼儿园里你闭上眼
也能让你安全着地的滑梯）
你奔向文具店，目视鞋尖，默数梯级
第一趟买回纸
第二趟买回笔
然后，开始画鸡蛋
乱七八糟的废纸让人心烦：瞄准垃圾桶，扔纸团
扔铅笔头，扔饮料盒……没什么可扔的时候
继续眯着一只眼做扔的动作
你接到命令，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训练成圆规。有时
左手也能画出完美的圆
你高声叫它们“鸡蛋”
但孵不出小鸡
称它们“洞口”，却只能
从这个洞窜到那个洞
总有一个会突然升起雾气向你招手
你拼命喊“吊环”，布一样
荡来荡去，一边抓紧
为一张口安装舌头


一位牙齿过敏者的告子书

我儿，切记：
不要与水和空气为敌，不要龇着牙说：
我看见你们软中带刺。要学会
在脾胃里叫她们温柔的名字
不要仇视甜食，要相信别人嘴里的好滋味
我照样买冰棍，握在手中，一直握着
直到升起一个凉爽的早晨
瞧，多了不起
你爹不仅能望梅止渴
还会用手解馋。用脚趾。用耳朵。
用不通气的鼻孔……
这种本事，我不敢肯定
一个牙齿好的人需不需要。最好还是
头疼治头，脚痛医脚
不要说“我”，说“我的牙齿”
如果不是满口牙疼，不要称“它们”，称“它”
门牙？还是板牙？
左边？第三颗，或者
第四颗。如果需要拔除，要让钳子
一下就能找到具体的位置

虚构的老虎

它丝毫不顾动物的颜面：跟着我
走人行道。说普通话。立正。敬礼。用毛茸茸的爪子
数人民币
我们从城东走到城西。然后
从城西走到城东，就像从1数到100
又从100数到1
我命令它乱跑，我在后头追
一头动物领着一个人
没头没脑地跑：践踏草坪，惊扰玫瑰，颠倒晨昏
十字路口比祖国辽阔，你问执勤的警察：
“广寒宫怎么走？”
他用警棍敲你的脑袋，提醒你
迷路的甜蜜感是虚构的，领跑的老虎
也是虚构的


迷糊


越来越湖涂，就像钟摆
拿不定把握：灌木迷眼就说自己是绿的，爬在地上
便狗一样晃动屁股
捧着文件学狼嗥，坐在黑板下
模仿猴子掰包谷
去商店买营养快线：喂，穿裙子的
小白兔，来一瓶电流
你够不着？嗯，没关系。叫你爹
那只长颈鹿，准够得着
他的手呢？我记得先前他有一双
毛茸茸的手，怎么不见了？哈，是不是
被你妈的鳄鱼嘴巴一口咬掉啦？哦
变成鸭子脚板啦！真可怜！
你还小，可是
一定要当心，千万
千万……算啦，总不能
让你藏起来，你还没有
长到隐形的年纪呢！
鸭子脚板，鳄鱼嘴巴
确实很可怕。但躲进山洞
你连头发都掉光，身子更休想
长成迷人的立方体。再见，宝贝！
再见，再见……我要走了！
这么多年，我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一会叫张三
一会叫李四。这么多年
我始终没有长成固定的形体
你们都不知道怎样称呼我：鹿子叔叔，还是
鳄鱼阿姨。别问我，别烦我
我累了！我需要一副摸得着的秋千
休息休息


村居之夜

黑夜盛大，仿佛一场救赎
那些与人毗邻而居的植物
那些层层叠叠围住我们的石头
全都学会了隐身术
你比它们躲得更深，太深了
窗口亮着光的房子都被看成了空房子
椅子摆在墙角，用三只脚等待
第四只献给了耗子
耗子如入无人之境：这不仅是它们的逻辑
也是夜盲症患者的逻辑
亲爱的蛐蛐，缝吧
白天我有白日梦，白日梦有扇形的触须
你看不见两手饥饿的样子
作业本是温暖的，一边
计算云彩的密度，一边用脚掌把土疙瘩碾碎
孕妇的肚皮？抑或气球？
圆鼓鼓的家伙一直在唱：“睡吧……”
白天，我信赖直立行走的方式，早些年
我甚至还说过人鸟同宗的话
其实我应该是蛇。此刻
我看见我的双亲形如豆粒，并排而卧
他们身后，祖国辽阔
黑夜如同一座荒年的粮仓
一个人不停地把蛐蛐
叫做医生


如此而已


围着操场转圈圈。边跑边数
那些数字就像吊在脖子上的铁
让你摇摇晃晃
你不想跟着跑，但
停不下来。用线段诅咒圆
用蛙跳代替闷头闷脑的呆跑
或者单脚跳，左脚跳累了
就换右脚。用竹篮打水
和镜中人拥抱。你咽进肚子的苦水
化为跑道外疯长的茅草
假装口齿不清，把花花
叫成妈妈。一抬头
垂柳朝上还是朝下生长的问题，宛如浓郁深处
忽隐忽现的鸟鸣


水果说明书

水果的主要成分：水、维生素、矿物质、糖类、有机酸。
水果可解渴、美容、减肥、防癌、助消化
促进新陈代谢、增添生命活力
食用方法：拆开包装箱，去掉保护膜，清水洗净
成人每天500克，孩子略少，最好分3或4次食用
胖子及××病患者慎用，或遵医嘱
本品由××水果加工厂出品
原料由××水果生产基地提供

【特别声明：为规范市场用语，本公司员工
凡有将“基地”称为“果园”者，
每次罚款人民币50.00（大写：伍拾）元；
而那种把现代高科技加工而成的优质“产品”
仍叫“果子”的乡巴佬，本公司将毫不客气地
将其扫地出门；所有员工
上至总裁，下到清洁工
禁止呼名道姓，只准称头衔，叫工号
禁止说“我”！什么“我这样，我那样”，屁话！
穿好制服，系好领带，工作证
随身携带（统一佩戴于工作服左侧衣领下20厘米处）。】

经××部门审批，下列水果一律更名
（详见说明书附页）
为推广产品新名称，本公司每季度
都要举行一次产品名称背诵大赛，员工组
冠军职务晋升一级，亚军季军分别奖励人民币
五百、三百元；消费者组
获奖者本公司不但赠送优惠卡，还将授予其
“最佳消费者”荣誉称号
希广大消费者积极参与，本公司员工
必须无条件参加

本说明书，最好人手一份
我们最大的理想，首先是为了帮助您
刷新对水果的认识，学会
科学食用高科技产品，并以此为基础
创造甜蜜生活。其次
如果人人会背说明书，领会其精髓
我们有理由相信，人心
就会变得像说明书一样
单纯、透明，无非分之想
不颠覆，不疯狂，规规矩矩，安分守己，不会再有人说什么
“复印机比祖国辽阔”之类的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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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靖东

语言活泼，叙述灵活，颇具表现力，佳作不少：）


我不剃胡子，用冷水洗脸
倒着过斑马线，用一根锈钉子当香烟敬警察
走进银行，冲着人民币似的脸问：
“你们何时倒闭？”
遇到县医院的护士长，建议她
养一只哈巴狗调整表情
我喜欢学狗一样汪汪叫，不担心它是
高声部还是低声部

陈宏

学习君诗中的荒诞技艺。

陶杰

武靖东 发表于 2011-7-26 14:39
语言活泼，叙述灵活，颇具表现力，佳作不少：）

问好武兄！谢谢评读！

陶杰

陈宏 发表于 2011-7-26 16:42
学习君诗中的荒诞技艺。

问好陈兄！诗的荒诞首先是基于现实的荒诞。